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一）

前几天有个弟兄从老家打电话来，问我是如何克服孤独的。

好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有这样的困惑，每天独自起床，独自搭车去工作，朋友很少，甚至和自己兴趣爱好相投的人也寥寥无几，每天几点一线，家，公司，偶尔去一次咖啡厅。

《说文解字》中阐述，“忙”，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亡”，连起来的意思是“不小心把自己的心弄丢了”。

亲爱的阿忙
我最后一次想起了你
在未来的孤独里
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我说我没有什么很好的方法，因为从来没有去克服过这个问题。

这些年我学会的，只是去适应它。

适应孤独，就像适应一种残疾。

快乐这件事情，是会受到很多“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因素：基因，经历，你恰好遇到的人。

但是喜乐充实，却是可以自力更生的。

有先知说《圣经》整篇都在讲爱和饶恕；保罗说全律法都包含在“爱人如己”这一句话之中了；罗素说他对生活的三大动力来源于对知识的渴求，对爱的渴望和对苦难的怜悯。

你看，上面几项，都是需要从自己的心底出发耕种，且具有耕耘和收获的对称性。

生活中可以让我欢呼雀跃的快乐很少，但是我也不痛苦，究其因，是因为事件密度很低。

要不就是长久的独处静默，要不就是被工作占据着，就像那个在阳光下的影子，一点点让日光将它拉长，直至消耗殆净，最后和夜晚遥相呼应。

多么稀薄的生活呀，有时候会觉得谁和我接触，都会有了高原反应。

所以，对当代许多人来说，静默相当于暴力。

也就是说，孤独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而且这种效果是可以累加的。

就像同样的一个人开始举着一块砖，第一分钟和第五个小时的感受当然不同。

孤独也是这样，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去看一场电影，和一年、三年、五年只能自己对着自己喝喝红酒，后果当然完全不同。

记得之前和一个因为政治原因坐过牢的朋友聊天，他描述那些年被关押的生活，这样形容：度日如年，度年如日。

说的可真确切。

（二）

我曾在日记里大言不惭地写道：出于责任感，我承担了全世界的孤独。

我的意思是，我不但孤独，而且我的孤独品种繁多、形态各异：在女人堆里太男人，在男人堆里太女人；在学者里面太老粗，在老粗里面太学者；在文青里面太愤青，在愤青里面太文青；在中国人里面太西化，在外国人里面太中国....我觉得上帝把我派到人间，很可能是为了做一个认同紊乱的心理实验。

其实我的性格并不孤僻，可以说是开朗活泼。

大概是因为懒，懒得去经营一段关系。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知音难觅。因为我发现，和很多人相处，我只能拿出自己的一个维度，很难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兴趣爱好一望无际的人。

有时候也着急。我有幸生活在物质精神皆充裕的21世纪，没有吃过多少苦，但是在我所经历过的痛苦中，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具有破坏力。

这不仅仅是因为错过了亲友之间的饭局谈笑温情，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文学女青年对故事、冲突、枝繁叶茂的生活有天然的向往，还因为一个人思想总是需要通过碰撞来保持。

长期的孤单中，就像一个圆点脱离了坐标系，有时候你不知道自己思考的问题是否真的成其为问题，你时常看不到自己的想法中那个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的巨大漏洞，你不知道什么是大，因为不能看到别人的小，你不知道什么是白，因为不能看到别人的黑。

当庄周梦蝶，缓缓回到现实中来，他说适才的情境是灵魂可以抵达的真实的生活，茫茫人间才是一次长长的梦幻。

我觉得我简直可以和这位战国时期的思想家称兄道弟。

有时也会担心，老这样一个人呆着，会不会越来越傻？

好像的确是越来越傻。

但另一些时候，又惊咤于人的生命力。在这样缺乏沟通、交流、刺激、辩论、玩笑、聊天、绯闻、传闻、小道消息、八卦...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圈子，多年来仅仅凭着自己跟自己对话，我也坚持了思考，保持了表达欲，还能写小说政论论文博客，可见要把一个人意志的皮筋给撑断，也没有那么容易。

“忍受的极限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让我告诉你，忍受是没有极限的。

年少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是很酷的一件事情。长大以后，我觉得孤单是很凄凉的一件事。现在，我觉得孤单不是一件事。至少，努力不让它成为一件事。

有时候，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

真正的绝望跟痛苦、悲伤没有什么关系。

它让人心平气和，让你意识到你不能依靠别人，任何人，得到快乐。

它让你谦卑，因为所有别人能带给你的，都成了惊喜。

它让你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

神在创造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赋予每个人的内心不同的自我，他们彼此可以对话。

《创世纪》说天地之初，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我慢慢开始学习观察微小事物的变化，天气、季节、超市里的蔬菜价格、街上漂亮的小孩，我知道，神的灵时时刻刻与我们同在，万事万物都有它值得探究的秘密，只要你真正-我是说真正-打量它。

当然还有书、自媒体、电影电视、网络、各种展览，那里面有他人的生活、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音乐的美、知识的魔术、爱的可能性、令人愤怒的政治家...我们九九八十一生都不可能穷尽这些道理、美、爱、魔术的一个小指甲盖，怎么还能抱怨生活给予我们的太少。

绝望不是气馁，它只是“命定的归命定，自己的归自己”这样一种事实求是的态度。

就是说，只有归回安息，才能平静安稳。

也就是说，它是自由。

（三）

毕淑敏写过一首诗，叫《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我想象在旷野中遭遇试炼40年的摩西，被弟兄出卖的约瑟，以及下定决定丢弃唯一儿子的亚伯拉罕。

怀才不遇，逆水行舟，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

我想自己终究是幸运的，不仅仅因为那些外在的所得，而且因为我还挺结实的。

总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总还能在上帝他老人家数到“九”之前重新站起来，再看到眼前那个大海时，还是一样兴奋，欢天喜地地跳进去。

在辽阔的世界面前，一个人有多谦卑，他就会有多快乐。

因为这种幸运，我原谅自己经受的挫折、孤单、原谅自己的敏感、焦虑和神经质，原谅上帝他老人家让X不喜欢我，让我不喜欢Y，让那么多人长得比我美，或者比我智慧，原谅他让我变老变胖。

因为他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给了我：****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

传说世界上有许多风，风在我们中间自由的流动，风吹过大地上的江河湖海，山峦陡峭，成就了天籁之音。

孔子曰《诗经》之于《国风》为思无邪。

全然将自己敞开，让圣灵的风吹遍我们生命的每一寸角落，在长期的静默孤单中唯有耶和华占据我的心。

思想里唯有耶和华赐予之喜乐，邪念便随之褪去。

如果你还在为自己孤单寂寞怀才不遇举世皆浊我独醒而深深叹息的话，那么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消耗自己的心思意念了。

回到你的内心，接受自己的孤独，开始静默亲近神的灵，寻找你自己，与心灵深处的他、他们一起出发去旅行。

如果你有足够的好奇心，你可以足不出户而周游世界，身无分文而腰缠万贯。

我们曾经多么渴望生命的五彩斑斓，到最后才发现，这个世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人生若有知己相伴固然妙不可言，但那可遇而不可求，真的，也许既不可遇又不可求，可求的只有你自己，你要俯下身去，朝着幽暗深处的自己伸出手去。

亲爱的小孩，你快回来，因为你才是我圣灵移动的殿。

粉色的教堂.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