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像一条河流，总是滚滚向前。它流去了岁月时日，流去了春夏秋冬，但唯一流不去的是人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乡村自有乡村的元素，是这些元素构成了过去的时代，过去的时光。当我站在六十岁的门槛上回望，这些元素又隐隐约约闪烁在夕阳余辉中。
【碾坊】碾房分水碾和牛碾。水碾我们村是有的，但在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毁弃不用了，残存一个“水碾涵洞”的地名在那里。牛碾却还在村北闲置着，三间瓦屋，一道老旧木门，窗户只开了个小小的孔。碾坊前的空地上堆了大堆大堆的包谷秸秆，留待冬日里，充做牛的饲料。学校里不读书的日子，我们会来到这里，钻进包谷秸秆里，玩捉迷藏的游戏。玩腻了就去对着碾坊的门缝朝里面看。屋瓦的缝隙里筛下一道道亮闪闪的阳光，映照在牛碾上，一切都看得分明。
屋子中央，垒砌了一个石板铺成的大磨盘，镶嵌着一圈围栏。春夏秋冬，碾子磨轧，石板泛出青幽幽的光泽。磨盘距离地面一米多高，中间立着一根粗壮的木柱。硕大的碾子横在上面，碾子上錾出一绺一绺的菱形。铁链子从木桩那里延伸过来，将石碾的一端锁在木桩上。我们没见过牛拉着碾子滚动的场面，但可以想象，一头毛光水滑的大牯牛，牵引了碾子，扑踏扑踏，绕着碾盘作等距离圆周运动，轰轰隆隆。稻谷堆在磨盘上，碾子无情轧过去，碾呀碾，轧啊轧，稻子逐渐变成了糠米。
我祖母回忆说，1958年，她们几个老奶奶在碾坊里给大食堂簸米。民兵背了枪看守着，就怕谁把集体的稻米偷回去。饥荒年月，大家饿得黄皮寡瘦。和着糠灰的稻米盛在簸箕里，老人们有气无力地扇起来，放下去。糠灰扬朝前面，落在窗台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乘着民兵入厕的机会，大家悄悄伸手抓一小把糠灰塞进嘴里，甜甜的，香香的，但嘴唇不敢蠕动，就舌头拌潮湿，吞咽下去。
【磨坊】我们家没有磨坊前，我经常跟着母亲到马家磨坊去借磨使用。低矮的房子，阴暗的光线，不大的面积，一盘青石磨支在里面。我站在磨盘前，头刚好可触到磨盘边沿。母亲把一陶盆玉麦粒倒在石磨上，又把我抱到石磨头起，吩咐说：“往磨洞里推下玉麦，一次下六七颗就得了。”于是母亲拿起磨棍，套上棕绳扣子，顶了肚皮，上身朝前倾，磨盘开始旋转，我和玉麦在磨盘上开始旋转。最先的时候，也遵照母亲的安排，朝着磨洞里下玉麦。下着下着就忘记了，猛推一把玉麦，把磨洞塞满。母亲说：“坏了，坏了。”停下来，把我抱下，把磨洞里的玉麦掏出来，告诫说：“你把那样多的玉麦下到磨洞里，推出来就不是玉麦面了，而变成了玉麦米。”
后来，父亲修建了一座磨坊，安放一盘砂石磨在里面。这样，母亲就不用到马家磨坊去推磨了。她白天到生产队地里干活挣工分，推磨的事情放到夜晚。一切家务忙完了，夜幕降临，母亲点燃一盏煤油灯，把小麦放到磨头上，在昏暗的屋子里，一如既往，磨棍顶在肚皮上，绕着磨盘转圆圈。最先的时候，母亲的脚步走得快，逐渐逐渐，脚步缓下来，汗珠从她脑门上渗出，顺着眉眼流下。贫困的日子就是这样，母亲每一天都是忙忙碌碌，步履艰难，汗流浃背。
有时候，我总在想，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胖人，不听说谁需要减肥，这除了食物匮乏外，一个原因应该就是推磨。玉麦需要磨成面粉，小麦需要磨成面粉，蚕豆需要磨成面粉……家有十口，碓磨不歇手。要紧八忙的时候，不光女人推磨，男人一样要顶上去推磨，男男女女的肚皮上都顶着磨棍。既然这样，要生出大肚腩，怎么可能的事情。没有大肚腩，没有肥胖，罹患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人就会少许多。
【仓房】每个生产队都必须建栋仓房，有的不是一栋，而是两栋，这样集体财物才好保管。稻谷种、包谷种、小麦种、蚕豆种要放在里面。还有犁了耙了、草席风箱、牛马饲料，都要放到里面去。那时的仓房不像现在，水泥地板，钢混楼，轻易就把老鼠挡在屋外。是泥地板，土坯墙，这对老鼠来说，打个洞，钻进仓房偷食，一点也不难的事情。所以仓房里往往置放一些陶缸，种子拌合了青灰，装到陶缸里，盖上盖子，避免鼠患。
我们队的仓管姓汪，单名一个毛字。汪毛身材高大，上过几个月冬学，识得几个阿拉伯数字，会简单的加减法，但只写得来自己的名字，距离文盲不远。他们那代人，十个人中九个是文盲，也没什么的。当了仓管，就要和各类种子打交道，人家来领取库房里的东西，你要准确地找到，拿出来给人家。他又写不出品名在上面标记，怎么办？汪毛自创了记住物品的方法。譬如装稻谷种的陶缸，用黄线扎住脖子；装包谷种的陶缸用白线扎住脖子；装蚕豆种的陶缸用红线扎住脖子……你去取种子，他一下就找出来给你，一点也不会耽搁。1983年，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仓库的历史结束了。
【土掌房】现在你要看土掌房，只有到城子古村去，那是文化遗产保护地，其他地方你是看不到的。可在改革开放前，土掌房在农村却是撑起半边天的。造栋土掌房，费的是力气，钱随便需要一点。到沟里，挖些淤泥，做成土坯，晒干，挑回。然后和了馅泥，砌到石脚上。在墙头摆放楞子，再在楞子上铺放荆条，然后上泥巴，上土块，夯实，装道门，土掌房就造成了，人就可以住到里面去。穷困年代，房子只不过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审美意识很淡漠。
土掌房的最大好处是冬暖夏凉，像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但不适宜居住也是明显的。采光不好，房间黑洞洞的，大家喊的黑房间，指的就是这种房间了。通风功能差，夏天里，开着门苍蝇蚊子飞进来；关着门，闷得发慌。最糟糕的是时间住长了，会漏雨。看看雨云飘过来，就要赶紧爬上去撒黄土灰，用扫把扫，将裂开的缝隙塞起来。忘记了撒灰土扫的日子，睡到半夜三更，雨漏下，淋到脸面上，头发上，得赶紧抱着被子搬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