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
我已鬓染白霜
仍然没能和她第二次握手
我依然期待着重温那份初恋的美好
……
一
那天上午的第二节课是数学,我连正负数都弄不清楚,哪里还能听得懂什么二次函数解析?我之所以没有逃课,是因为一本书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要尽快把它读完。
那书里有爱情,这比游泳滑冰打球更有魔力。情窦初开的年龄,刚尝到初恋的滋味,尽管那时被叫作早恋并被严厉禁止,却让我在禁锢中更加逆反,并且更想知道别人的爱情是怎样的。
我读的是一部秘密流传的手抄长篇小说,那是她的笔迹,娟秀而又带有柔情。我像一头饥饿的马驹,忽然触碰到鲜美的青草,便贪婪地咀嚼,清香的草汁,像甘甜的泉水,流进我焦渴的心田。
小说男女主人公苏冠兰与丁洁琼倾心相爱而遭遇棒打鸳鸯,丁洁琼被迫远走美国……他们的命运将如何?是终能鸳鸯成对?还是注定劳燕分飞?我急切地在字里行间追踪答案。
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手风琴拉得如行云流水般让我陶醉,我们同是学校宣传队成员,经常在一起排练、演出。
我的小提琴虽然只算凑数,但我们的合作却是十分默契,自然就会日久生情了。校外的杨树林,是我们偷偷幽会的伊甸园,我们像苏冠兰和丁洁琼那样缠绵……
当我读到,许多年后,苏冠兰成了医学教授,与叶玉菡日久生情结了婚,而丁洁琼却一直坚守着与苏冠兰的约定,我极其遗憾而又伤感地长叹一声。
随即,一根教鞭敲在我的书桌上。数学老师早就注意到我根本没听讲,一直在低着头。她愤怒地走到我眼前,发现我在看手抄本,而且是“流毒”甚广被严禁的《第二次握手》。
当时这部手抄本因为涉及敏感的政治问题,描写了绝对禁止的爱情,被定为反动黄色手抄本,作者被定为反革命差点死在狱中。许多地方都在收缴这部手抄本,被发现抄看小说的年轻人都受到严厉的处分。
我在如此高压之下,还敢在课堂上偷偷地看,还竟然忘情地入了境而又发出长叹。于是,不仅小说被收缴,我也被押送学校政治组。
二
整整一天,轮番讯问,我必须老老实实交待,手抄本是从哪来的?是谁传给我的?我还传给了谁?我不理解,为什么作为知识分子的教师,有的人对政治问题却是那么热衷,虽然那时他们被叫作“臭老九”,但也应该多少尚存一点斯文吧?他们有的特别义愤填膺地对我吼叫着,好像我是罪该万死的阶级敌人;有的对我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地劝降,好像我真会当了甫志高。
我宁肯自己担了,也不能出卖她啊,那我在她心里的良好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在我看过的那些电影里,叛徒,都是不耻于狗屎堆的,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与之为伍?
可无奈之下,我只能用一个最幼稚最拙劣的回答来搪塞讯问,手抄本是我捡的。几乎所有因为看了手抄本被追查的年轻人,也许都会这样对付讯问,我的回答引起满堂哄笑。
“这样的交待是绝对不能蒙混过关的!”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你是红色出身,不要上了坏人的当,悬崖勒马,赶快回到革命队伍里来。”
这些我已经耳朵听出茧子来,而且我自己也不知喊过多少回的口号,一串串劈头盖脸泼过来,好在,还没有“丧心病狂”地对我“动刑”,我还挻得住。
从上午到下午放学,每次课间,都有一些同学围在政治组的窗外,热心地打探着关于我关于手抄本的命运。他们或许像是用船把那头毛驴运到贵州的好事者,等待看我如何“黔驴技穷”;
或许像是敢于冒着危险的重庆地下党的同志们,商量着如何抢出关押在渣滓洞里的革命者;
当然,那只是我的几个铁杆死党。他们甚至天真地等待着,要不了多久,我就能重获自由。
三
无论我的班主任怎样担保,政治组也绝不网开一面,一定要通过我,追查出一个传播毒草的小团伙。因为只有这样的结果,革命斗争才能有一个可以庆贺的胜利,他们的功劳薄上也才能记上一笔。
但是,由于我“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革命胜利”的到来还有一段可能遥远而艰巨的里程。所以,我暂时不能回家了。
那时,我的父母忙于工作,对我基本不屑一顾,是否吃饭,是否上学,是否回家,一概不问。我那间位于最西边的小屋,一连两天没有动静,也没有人发现。我在政治组的一排椅子上,盖着几张报纸,睡了两个晚上,还好天不冷,没感冒。吃了几顿黑面馒头和菜汤,也没饿着。我打定主意,死抗。我知道,最终,一定会有人来解救我。
其实,我并没有把读一本手抄本当成多大的事,这也是政治组的老师对我批评那样,根本没有认识到手抄本腐蚀革命接班人的危害性。
我心想,即使我被腐蚀了,你还能把我关进监狱?想到监狱,我默默背诵曾多次高声朗诵过那首诗——《我的自白》。“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看过许多电影,革命志士英勇不屈,革命意志毫不动摇,潜移默化的教育,让我也学会坚定。我已经权衡多次,最坏,也就是挨老爷子几皮带,我没少经受这样的“拷打”,抗得住。
然而,政治组却欣喜起来,他们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和她的恋情,东窗事发,而且,政治组断定,发生早恋的思想根源,就是看了“宣扬资产阶级恋爱观”的手抄本。
四
原来,我们自以为很隐秘的幽会,早就被几位鬼精的同学发现,并在班里被传说得十分诡秘,只是我们俩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至此,我才恍然大悟,难怪总有三五个同学在嘀嘀咕咕,我走近时,他(她)们就若无其事地嘻嘻哈哈打岔。
当几个人的证词都摊在桌上时,班主任也保不住我了,我们的“糗事”,再也隐瞒不住了,双方家长接到通知,更大的灾难来临了。
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她竟然大义凛然地承揽了所有罪责,手抄本是她给我的,并承认首先向我表示情感的也是她。我再想当英雄也当不成了,再想抵赖也无济于事,被迫违心地作了检讨,背上了一个警告处分。这让我后来一想起来,就觉得大丢面子,无颜江东父老。
所幸,学校又发现了两起偷看手抄本的“事件”,为了免受上级责罚,学校一改原来志在取胜以获表彰的本意,不敢声张,压下了这件事。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偷看手抄本,其实是步了北京青年们的后尘。
一年前,他们就已经“纠集”在一起,狂热地手抄《第二次握手》,受到公安局的追查,还上了当时高级干部才能看到的《内部参考》,“中央首长”批示,全面追缴。
到了我们这座不起眼的城市,追缴手抄本已经是强弩之末,偷看手抄本不再当作什么大不了的事件,给个处分,草草了结。
但是,早恋,是绝对不能被容忍的。父母勒令我休学,反正也学不到什么,又正赶上秋收,我被送到我父亲部队下属的农场“劳动改造”。
五
在农场的日日夜夜,我既要承受着艰辛和劳累,更被苦苦的思恋折磨着。既不能与她通信,也没有电话可打,我既百无聊赖,更是寂寞难耐。
好在我带了一个笔记本,那里有我抄录的许多古诗词,时时翻看,黯然低吟。“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借此聊慰相思之苦,打发度日如年的时光。
直到春天开学时,我才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等待六月份毕业下乡。然而,我却见不到她了……
同学们告诉我,她也被迫转学,究竟转到哪所学校,谁都不知道。我不敢去她家,更不敢去问她的父母。于是,我毅然决定,自己一人偷偷去寻找她。
那个春天,我近乎疯狂地几乎找遍市内各个高中,但我不能进教室,只能等在上学路上,或者间操时,在人群里辨认。
孤独的寻觅,总无结果,虽有些精神恍惚,却依然在坚持着……我甚至坚忍着饥饿,骑着自行车,环绕城市四郊,在村镇学校里继续找寻着。
我就像是那个唐吉诃德,骑着一匹瘦马,整日在旷野上游荡,还荒诞地想象着,谁来阻拦,就与他决斗!
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我每天不管走多远,都必须在晚饭前赶回家,然后装模作样地看书复习做作业。
其实,那作业本上,写满了她的名字,那是一个很美丽的词——蕊,花蕊,开放的芳香的花蕊。我期望在这个花朵纷繁的春天,或在它们凋零之前,能够与她“第二次握手”……
六
当我疲惫地行进在一个山坡上时,一时走神,自行车滑进了路边的沟里,把我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一看,车轮扭曲,不能再骑行,我只好扛起它,趔趄着走下山坡。坡下是一个小村子,我走进村边的一户农家,想借个工具修理车子。
这家憨厚的大叔,拿来了一根木棒,帮着我敲平了车轮,勉强可以对付走了。或许是上天怜悯的安排,我在这里有了意外发现……
我很感激大叔,想日后能有机会报答他。但我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大叔说,这里是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小队。我怕记不住这一长串名字,请大叔找张纸,我写下来。
大叔进屋去翻了半天,找出一张带字的纸,说俺这乡下人,不会看书写字,家里要纸也没啥用,就这个带字的纸,还是俺外甥女的。我接过来,一下楞住了,纸上的字,让我心跳不止。
“一九五九年。深秋的北京,金风萧瑟。原本浓绿苍翠的香山,倏然间便被薰染得赭红紫黛,斑斑驳驳。”
啊,我惊呆了,这不是《第二次握手》开篇的第一句么?而且是手抄的,而且那字迹娟秀端庄,带着柔情。这熟悉的字迹,一定是她的,她一定是还有本手抄本藏在这里。
在我急促的追问下,大叔有些懵懂,但还是告诉我,还有几张纸,都是他外甥女让他藏在家里的。我催促大叔赶快都找出来,大叔警觉起来,说啥不给,还审问我,你是什么人?要这些纸干啥?
我马上把手抄本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叔,并说我就是来寻找她的。大叔噢了一声,原来你就是俺家外甥女喜欢的小子啊!可你来晚了,那闺女上礼拜回市里去了。
七
让我懊悔的是,我只顾到处乱跑去找她,却错过最关键的契机。当第二天回到学校时,一个哥们塞给我一张纸条,她恳求我的铁哥们暗传珠玑,要我避开眼目到郊外相见。我一看那地址,正是那个小山村。再看日期,我傻眼了,已经过去四天了。
那哥们直骂我,你小子跑哪去了?她上礼拜就回来了,等你三四天,急得嘴上都起了大水泡。你小子白瞎了这份福气啊!
我立马跳上自行车,掉头直奔小山村。那位大叔,哦,或许我应该随她叫舅舅。他说,你们两个都是犟种啊,这种事哪能拗得过爹妈哟。你来找她,闺女回去找你,让她爹妈知道啦,昨天她爹来了,拿走了那些纸,这回好,连我都不知道,她爹把她送哪去了。
经过刨根问底。我了解到,她有个姨,家在二百多里外的大山里,也许她是被送到那去了。我回家后,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写作业,私下里却是在悄悄地做准备。我在地图上查到那个大山的位置,计算出距离,估计骑车四天能到。于是,每顿饭偷偷多拿一个馒头或捏个饭团,备足了三四天的干粮。那天早上,我正要再次偷偷上路时,被抓了“现行”。
尽管我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知道早被父母监视了。原来,她的父母已经跟我父母结成友军,要共同打败我们的企图。干粮和水壶以及自行车、地图、指北针,都被收缴,大门的岗哨也接到命令,禁止我走出大院。
我黯然神伤,只好屈从这“城下之盟”,每天在院子里乱转,像一头困兽……
八
好在不久我毕业了,像出笼的鸟一样,撒欢地奔向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但我却仍然不能像鸟一样自由,我想飞,却有一张无形的网羁绊着我,让我去山里寻找她的梦想,再次破灭。
大队民兵连的小伙子们美其名曰和我们知青结对子相互帮助,其实是我父亲责成公社武装部派他们监护我。
我再次陷入劳累和思念中,唯一能够给我一点点慰藉的,是那一页写着《第二次握手》开篇第一句的纸。我无法找到她,常常在夜里难眠,只有嗅着这页似乎还带着她身上花一样香味的纸,我才能渐渐入睡。
一年半后,我当兵离开农村之前,还想再偷偷去找她一次。可是,她也已是毕业下乡了,我根本无从得知她在哪里插队,只能恋恋不舍,悻悻而去。
1979年夏天,我欣喜地读到了正式出版的《第二次握手》,知道丁洁琼终于冲破重重阻挠回到祖国,但已物是人非……
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得知她在大洋彼岸。
我立刻想起,丁洁琼也是从大海的那一边回来的,她和苏冠兰终于第二次握手了。我也再一次有了梦想,那些年无缘和她第二次握手,或许今后会有奇迹?
我盼望着,有一天,大海上的风,会吹来一艘挂着红帆的大船……
--完--
作者:宋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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