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年
人们常常觉得明天会比意外先来,于是,反复抱怨,念叨,日复一日拖延,最后,时间像水一样流走,生命这张纸仍然一片空白。如果我们能看清生命的终点,我们要做些什么来纪念这一刻呢?
最近,受到新冠病毒的影响,学生一直在家上网课,寒假到现在,四个月不见,有时挺想念那群淘气的神兽。
早上八点过,我在1班群里听孩子们读书的语音,看见2班群里一个接一个的红包提示,突然刷红包,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小孩重病,在众筹。我发了红包过去,又把众筹的文章转发到朋友圈。最近家访时还在活蹦乱跳的小孩怎么突然病了,细细看了病名,xx综合症,没听过,又一想,筹的是二十万,比起重症需要的天文数,这个数字还算和蔼可欺的,看来问题可以解决,只是得委屈小神兽在医院关一段时间了。想着平日玩闹的小孩子待在医院老实憋屈的样子,忍不住心里一“乐”。
十一点过,上完网课,我又去班群看有没有学生在反馈不懂的知识点。一条令人疑惑的消息闪出来,孩子已经走了。我点进去认认真真地看,什么孩子走了,刚开始众筹,不可能去世了呀,走去哪儿了?但这样“走了”的消息又确实容易引人误解,去哪儿了?去哪了啦?很快“走”下面引来一串回复,请节哀,请节哀——心是突然梗住的,知道小浩生病到离开不过两三小时。背挨着沙发蹲坐在地上好一会儿不愿意动,先生坐在沙发上,看我不对劲,扶我在沙发上坐好,拍了好一会儿背才缓过来。
十一岁的小孩子,品学兼优,偶尔一间办公室的老师们谈起各班典型的学生,免不了说到小浩。反应快,成绩好,就是那个字哟,念多少遍都执着地歪歪扭扭。我刚接到2班的时候,课上讲到新的知识点,小浩学得很快,会了就开小差。开小差的事,念他一次,管上几节课。为了让他改掉这个毛病,特意在他开小差时,让他站过几分钟,这次管的时间长,一直到现在。现在想起这件事,自责,自责,自责。小孩子天性活泼,该寻找更好的方式来增进师生的默契。
姑妈打来电话,问,我刚才看见你转的文章,正和姑爹商量捐多少呢,孩子好小哟,我们多捐点,正要点进去,怎么一下子没了呢?我恹恹地说,删了,小孩走了嘛。姑妈应着,哦,哦,那好吧,过两天,我们就回来了,这个疫情好吓人哟,希望航班不要临时通知取消呀,本来是身体不好跑这边来过了冬就要回家的,现在热得像蒸笼,受罪得……一如既往的念叨,我应和了几句,挂了电话。过一会儿,接到同班另一个老师的电话,约了中午去看小浩。
四月天,走在路上,风吹在身上仍然凉嗖嗖的。在卖丧葬品的店里,四十几岁的男老板坐在藤椅上握着毛笔,问我们花圈上的悼念挽联写什么字。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去送花圈呢,一窍不通。于是,又问我们送给什么人。说,一个小孩子——旁边站着的女老板接过话,是不是下街那个?说,是了。女老板噼里啪啦开始讲,哎唷,那个小孩前两天还在往这边跑,还在上小学嘛……
我们拿了花圈,花炮,一起的还有同班的十几个学生。一个假期没见到的小孩,来了就往我们怀里扑,然后几个孩子挤在一堆嘻嘻闹闹,招呼了一会儿才勉强安静下来。我们又去附近花店买白菊给小孩拿着,小孩拿着白菊一直嗅,低声比较谁的更漂亮。有小孩问,老师,我们一会儿看见浩子,和他说什么呢?
小孩子是没有道场的,没有专业的一群人来吹吹打打的热闹,倒是清静。小浩家住在一条宽巷子里面,家门前的空地上几张饭桌,冷冷清清坐着十几个大人。离饭席几米远的地方,两根长凳子支着一块木板,蒙着白布的小孩睡在上面,长长的一个,看起来也像个成年人了。我们把花炮交给管事,花圈支在小浩后面的墙上,一群小孩排成两排整整齐齐站着,说,小浩,我们来看你了。说了三遍,鞭炮噼里啪啦响,一群大人站起来往这边看,大家挥着手擦眼泪。
小浩的妈妈由人扶着出来和我们打招呼,裹着黑色棉衣,一张白惨惨的脸,就一双红眼圈有点色彩,打了招呼就又扶着回里屋了,站不稳的,扶着都直往下掉。小浩的爸爸挤出笑容和我们说话,刚一张嘴就开始哭。壮年丧子,眼泪是不够流的。花炮过后,宽巷子又静下来,大家的眼泪也慢慢收回去了。
开车去医院接人的是同班另一个小孩的父母,小浩家的亲戚,过来招呼我们,说了会儿话,说,昨天下午从县医院转去市里,晚上做的手术,今天早上就走了,人变样得认不出来呢,硬得很,冰得像块冰,从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车上那一堆书哟,谁看见了,眼睛水都止不住……说着说着,大家又哭了一场。明天和意外,没人知道谁先来,我们真正拥有只有此刻和现在。
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张压箱底的纸盖在人心上,凉悠悠的风不疾不徐地吹着。稍稍坐了一会儿,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便回去了。今天迫切地想快快到家。路上走着,一直想给姑妈打个电话。从小住在姑妈家,念叨的话反反复复几句,听了十几年,想到姑妈一贯的念叨,犹豫一会儿,作罢。
坐在公汽车上,电话却响了,哈——是姑妈。刚接通,声音里满满的笑意像这个季节绽放的花,说,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后天就到家了,哎唷——你在做什么呢?
刚才去看小孩了,在回家的路上。
早上说的那个小孩吗?你做得对,该去看看,我们想了想,还是捐点钱,你的学生呢,我们必须支持,小孩看着精神怎么样——
我一愣,打起精神,说,小孩早上就走了嘛。
走了——哎喲,早上那个哇——那——太可怜了,那么小的孩子。疫情走的吗?
说是败血症呢,器官全衰竭了。
哎——这么小——前段时间疫情严重,我和你姑爹也好怕死在这边哟,人生地不熟的,死了都没人知道呢,我们当时发了定位给你哥哥,只说住在这边,什么都不敢提呀,只是写好遗书放在社区——
听着听着就听见抽抽噎噎的哭声,于是接过话,你总是考虑得这么周全,总想着不给人添麻烦,总这样,累不累呀……哭哭停停,哭哭停停,互相又哭了一场。
挂了电话,车上的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谈论,那就是xx家的小孩,才十一二岁哟,家里就这一个孩子哟,可怜呀……
我默默地叹一口气。可怜呀可怜。他学习的时候认真学习,成绩优秀,可怜?他玩耍的时候,上街跑到下街,街坊邻里都认识他,可怜?他该学的时候学,想玩的时候玩,做自己喜欢的事。哪里可怜?这么一想,心里便压上了石头,又觉得现在大多中老年人,尤其像姑妈这个年纪,几十年都为子女精打细算,算儿女婚嫁,算住房,算积蓄,算儿女成才,算子孙满堂,最后算来一句,少年夫妻老来伴。哎——不想别人了,倒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白日忧思,夜里辗转,工作不如意,玩又不敢玩痛快,畏首畏尾,天天缩在四方盒子里继续精打细算,算调资,算谋职,算嫁人娶妻,算住房,算算算——想着想着,一时之间竟没想明白人们口中可怜的是谁。于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到家已近傍晚,太阳朦朦胧胧的亮着,风晒了阳光,像轻纱一样拂来,吹得心一点一点温和起来。先生做好了饭,我将包扔在门边,扑向饭桌,说,今年过年,我们去海南吧。先生应着,行,阳台的栀子花快开了,这两天,给姑妈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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