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乡思
还是在我没离开东北的时候,就常听父亲给我们讲他家乡的一些往事,讲他艰辛的童年。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父亲是在大山里长大的。知道了父亲小时候和祖母相依为命,过着贫苦的日子。知道了父亲十四岁时就离开了家乡到外闯荡。也知道了父亲和母亲到黑龙江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记得父亲也时常念叨着回家乡看看。可那时,父亲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来满足他这个心愿。
后来,我就来到了山东,远离了父母。一年又一年忙碌着自己的生活,父亲曾给我们讲过的他小时候的生活或是有关他家乡的一切,都已尘封在我的记忆里。前年暑假回东北,和母亲闲谈时,母亲不经意间提起了父亲这几年又时常念叨着想回家乡的事,这时我才想起父亲那些早已被我淡忘的往事。我于是慷慨地对母亲说:“找个假期,我带你们回去。”母亲轻轻地说:“都五十年了,那里也没有直系亲属,回去找谁呀?人老了就这样,总爱想这想那的。”
去年暑假之前,我告诉父亲等孩子开学了就陪他和母亲回老家凤城。电话里,父亲爽快地答应了。
八月初东北的早晨有些凉意,我在沈阳西站接到了刚下车的父母。一年的时光又让父母苍老了许多。尤其是父亲,步履蹒跚,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我离开东北时,父亲还不到六十岁,那时的父亲神采奕奕、很有精神,而如今,岁月的印痕明显地刻在了他的脸上。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上了沈阳通往丹东的火车。车上十分拥挤。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他总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窗外。窗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那峰叠如聚的山峦尽管是我平生第一次所见,却也不以为然,我更多的时间是埋头看报。到了本溪站,父亲忍不住小声对坐在对面的我说:“别看报纸了,看看外面的风景多好,到本溪了。”为了不扫父亲的兴致,我收起了报纸。列车继续向前奔驰,行驶在凤城一带时,父亲又指着窗外远处的一座山峰:“那,就是咱家乡有名的凤凰山!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只凤凰?”我透过车窗向外眺望,那层层山峦,青苍黛绿。顺着父亲的指尖,我望到了那座凤凰山,从前常听父亲提起它,我知道见到这座山,离老家就不远了。
火车到达丹东已是正午,我们来不及吃饭就匆匆赶往客运站换车。到了车站却犯了难。因为五十年过去了,父亲家乡从前的地名已经改变。这样,我们该乘坐哪班车就无法确定。售票员和工作人员都只知道现在的地名,并不知晓父亲所说的家乡昔日的地名。我只好向检票人员说明情况,她破例让我进入检票口,我一辆车一辆车地打听。一个车主终于让我兴奋不已,他告诉我他的车就经过父亲的家乡。我兴冲冲地把这消息告诉父母,父亲急忙赶过去向那个车主盘问,那人不仅说出了从前的地名甚至说出了父亲一个本家兄弟的名字,得到这么多的确认,父亲才高兴地上了车。我叫来母亲,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
从丹东到家乡需要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坐在车上,我又开始想着到地方后住在哪里的问题。父亲的家乡是个偏僻的山村,那里肯定没有旅店,万一父亲熟识的那些老人都不在的话,我们该借宿在哪里呢?一路想着,有些茫然。汽车从城里驶向乡村,开始颠簸起来,我担心父母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奔波。但看看坐在前面的父亲,依然是不断地注视着窗外,见不出一点的倦怠。也许,我真的无法体会父亲对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怀着怎样的眷恋。当汽车行驶到一个满族自治镇——蓝旗镇的时候,车上上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车主立即告诉父亲,这是我们的本家。父亲连忙起身与那人握手,互通了姓名,父亲马上想起他正是本家的一位叔父。这位叔父热情地与我们攀谈,并邀请我们住到他家里,父亲非常高兴,我的担忧也顿时一扫而光。
我们随叔父下车时,已是夕阳晚照。去往叔父家的路都是长满野花和青草的山路,虽然狭窄却也不很崎岖,周围一片宁静,只听到我们匆匆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布谷鸟的啼叫。叔父说这里这些年变化很大,家家靠种草莓和板栗致富,每家的年收入都能有三四万元,再也不是当年的穷山沟了。这座从前迫使父亲远离的大山和被大山包围着的小小村落,如今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是父亲所没想到的。
叔父家背靠青山,绿树环绕,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房前汩汩流淌。这样的环境让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笔下的那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园。叔父亲切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家人。他的老父亲已经是九十一岁高龄,却精神矍铄,非常硬朗。老人已经认不出父亲来了。当叔父提起父亲的名字时,老人显得有些激动:“前几天还和他们提起你呢,说走了几十年,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父亲紧握着老人的手连连说道:“是呀,三叔,回来了!回来了!”
在叔父家呆了四天,我随父母去了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从前的老屋早已不在,那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板栗树。叔父陪着父母去看望了还健在的两位本家伯父。三爷和叔父又陪着我们走了很远的山路,找到了已经被青草和杂树遮盖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两座坟茔,那是我的曾祖父和祖父的。父亲没有见过我的祖父,而七岁时我的曾祖父也去世了,但父亲始终没有忘记掩埋他们的地方。我们为先辈填土、烧纸,祭奠他们的亡灵。我想,这可能也是父亲期盼回家乡的一个心愿吧。三爷感叹地对父亲说:“没想到你还能回来看看啊!你的二老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离开叔父家的那个早晨,我们都十分地不舍。三爷送了一程又一程,就是不肯回去。我们一再劝阻才停下脚步,站在半路久久地目送着我们。叔父和其他人一直把我们送到山下,送上了汽车。
归途中,母亲对父亲说:“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回去,这回总算如愿了。”父亲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也感到欣慰,总算达成了父亲的夙愿。现在我想,等我到了父亲的年龄,是不是也会有如此厚重的乡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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