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作者: 雅拉河畔弄扁舟 | 来源:发表于2020-11-26 10:29 被阅读0次

01

朱莉职业生涯中收到的第一个投诉是安娜给的,那时候朱莉从上海调到墨尔本工厂任财务经理没两个星期,公司里的人头还没有认全呢。

人事部经理黛安处理过各类麻烦,这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依然让她很焦躁。她脱下外套脱扔椅背上,把额前的栗色碎发捋到脑后,紧张兮兮地盯着朱莉,“安娜说你搞歧视!”

朱莉凝神想了一下,“安娜?做付款的那位中年女士,红头发那个?我跟她都没怎么讲过话好吧,怎么歧视?”


黛安说:“坏就坏在你没跟她讲话!安娜说了,作为她的直属上司,你每天都跟别人打招呼,唯独不跟她问好。”

朱莉这才明白“被冤死”也算一种新的死法。她问:“黛安,我跟你也没有天天打招呼吧?我歧视你没有?”

黛安说:“我还不知道她无理取闹?不过安娜是犹  太人,少数民族,芝麻粒大的事情她都能往歧视上面套。如果她继续投诉,我很难应对。要不这样,下次你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捎带脚儿跟她问个好。”

说到这儿朱莉想起来了,类似场景还真有呢:朱莉跟一个同事刚说完“早上好”,安娜端着咖啡过来了,朱莉也跟安娜说声“早”。安娜跟慈禧太后似的用鼻孔“嗯“了一声,阴沉着脸回座位了。朱莉当时还想,公司从哪里找了个祖宗供这儿了。

黛安说:“前面三个财务总监怎么走的,你大概不知道吧?安娜能量大着呢,逮谁投诉谁。我都不敢轻易驳回,怕她连我一块投诉。她们犹 太律师可会打这种官司啦。”

朱莉说:“我不惯她这个毛病。没这事我还问声好,她要是没事找事,我偏不理她!难不成我每天啥事别干,先去她的格子间请个安?”

话是这么说,朱莉明白,她只能暂时避让。

当时的财务部乱得一塌糊涂,朱莉的当务之急是把当年的税务报表报出去。她天天忙着跟外部审计师事务所干仗,外患当前,实在禁不住内忧。

朱莉决定把办公室搬到外面的活动板房去。虽然那里条件差点,好过每天跟人怄气,打不了就跑呗,不丢人。

朱莉刚把电脑网线电源重新接好,麦克回来了,“你也搬这儿来了?记着早晨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要不这里冻死人!”

朱莉说:“没想到墨尔本还有发展中国家的办公室。财务部那边有空位,你为什么也坐这儿?你也被投诉啦?“

朱莉随口一乍,麦克如实招来:“上次公司圣诞节晚会,安娜穿了件晚礼服,露一大片那种。她说我看了不该看的部位。”

安娜女士这投诉水平真高,不容易洗清楚呢,朱莉暗想。麦克接着说,“我那天坐她边上,她说我还擦眼镜来着,所以罪加一等。早知道我就真看两眼,被发配出来也不冤。”  听得朱莉直乐。

朱莉跟麦克说,“还好安娜没读过鲁迅,否则她还可以引用《狂人日记》,在投诉里加上一句“那谁家的狗为什么多看了我两眼!”

麦克大有兴趣,“什么意思?我在香港上中学,没学过这个,你给我讲讲这个典故?”

因祸得福,因为安娜投诉,朱莉交到了第一个朋友。他们每天早晨来了都查查活动板房里的人头,看看又有谁被安娜投诉,发配到这儿来了。

安娜并没有因为朱莉主动搬家就放过她。没到两个星期,朱莉又被召去人事部,讨论新的投诉问题。

黛安:“你讲中文啦?”

朱莉说:“为了不跟她打照面,我每天用洗手间都绕道儿去车间。她还要怎样?”

黛安说:“这次她投诉你在办公区域使用非官方语言交谈,还是书面投诉。你想想,是不是当她面讲中文啦?”

朱莉说:“跟她讲中文,她也得懂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跟麦克可能讲过。“

有一次朱莉正在跟麦克讨论工作问题,安娜去活动板房办公室送凭证,可能听到几句。朱莉不记得当时跟麦克用的是哪种语言,多半是中英文掺和的。

黛安点点头,“公司确实有明文规定,办公区域只能讲英文。咱们这儿三百多员工,有四五十个国家文化背景,不能都讲母语。你们可以午休的时候在餐厅讲,其它时间场合都得注意。”

朱莉跟麦克从此谨言慎行,养成了一边说话一边看着门口的好习惯。只有窗口有红头发一闪,立刻切换语音系统。朱莉恨不得学两句希伯来语,好去取悦安娜,省得她盯着不放。

02

有一天,销售部经理来找朱莉,“帮帮忙!没钱了,我的报销赶紧给做了吧。我出差忘了带公司信用卡,好多费用是个人信用卡垫的。这周得还钱了。”

朱莉至今也不明白很多澳洲老百姓的个人理财是怎么做的,一个年薪十万的销售经理,家里居然没有两千现金周转。这日子过得真是既无远虑,也无近忧。

朱莉只好主动去找安娜请安。这阵子还真没顾上查她的工作进度,朱莉倒要看看她投诉之余,到底有没有心思干点活儿。

安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搬出大约一尺厚的单据,“我最近忙得很,你自己找找吧?”

朱莉拿回去翻了翻,最早的一份居然是一个月之前的,也不知道那个老兄有没有被信用卡公司追债。财务部的人手青黄不接,没有顶用的,朱莉只好抓了麦克的官差,一人做一半,把积压的差旅费集中处理完毕。

这次黛安给了朱莉正面反馈,“咱这儿的人都震惊了!大家习惯了财务报销一拖就一个月,你们一周不到,全给清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拆东墙补西墙了,上次我去上海的差旅费已经进账了!”

这点儿事儿能把黛安乐成这样,可见大家都习惯“安娜“效率了。

朱莉说:“安娜天天就是磨洋工,她的活儿换个人一天4个小时就能做完。你们为什么不敢动她?”

黛安说:“你以为我不想?安娜是三朝元老,在这里干了一辈子。如果没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让她走,她可以去公平工作委员会告我们。如果公司输了官司就得配偿,一年赔一个月,你算算多少钱?我今年没这个预算。”

怪不得安娜安心在这里养老了,她熟知当地法律体系,有恃无恐,捏住了人事部的脉门。

朱莉咨询黛安:“我给她加工作,就说她潜力无穷,要重点培养。不会的东西,我负责培训。你觉得可以试试吗?”

黛安的眼睛亮了,“你要能治得了她,也算帮我一个大忙。你的前任们没来及收拾她,自己先被收拾了,你可得在这儿稳稳当当做下去,咱俩才能继续配合。”

朱莉按计划跟安娜谈完了新的工作安排。  安娜默默地听着,面无表情。

第二天,安娜没来上班。接下来一周都没来,只是送了一封挂号信给朱莉,里面是张病假单。朱莉查了查医生的姓氏,果不其然,是个犹 太医生。

朱莉问黛安,“这个 “stress leave” 什么意思?压力大就可以不上班?那我也要请这个压力假,明天就开车到海边沙滩喂鸟去。”

黛安说:“安娜多年攒下的病假只怕有两个月。她有医生签字的假条,咱们只能批。咱们得抓紧找个临时工,把安娜的空缺顶上。”

那一年澳洲经济非常好,失业率极低,中介手里的资源寥寥无几。朱莉她们好不容易招进一个人临时顶替安娜的工作,新人只做了三天就失踪了,辞职信都没给一封,只把临时识别证留在办公桌上。

生产部经理听说朱莉招不到人,跟朱莉推荐他手下的工人:“卢克是斯里兰卡人,他有他们国家的学历,但是没有澳洲会计师证书,一直在流水线当工人。你们花那么多中介费,也没找来个像样的,还不如给自己人一个机会呢。”

黛安和朱莉都觉得不妨一试,做应付款不需要会计师证书,很多来应聘者只有职校学历。

卢克从生产线搬进格子间,无比满意,干起活儿来就像开足马力的发动机一样。

玩命干活儿!

有人嫉妒这小子一步登天,跑来投诉:“卢克跟我解释公司报销政策,我听不懂他的英文。”

朱莉反问:“你报销的钱收到没有?数字有没有错?速度够不够快?哪条政策没搞懂,我现在讲给你听。” 那人自觉没趣,讪然退下。

朱莉找卢克谈了谈,就提了两个要求:第一,大胆说英语,不要回避口头沟通。第二,着手考澳洲注册会计师。朱莉说,“给你三个月时间,让我看到你的进步。你读了斯里兰卡最好的大学,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做一辈子应付款。”

卢克边听边频频点头,渐渐地,他的眼泪漫出来一层。朱莉理解他的心情,所有的新移民起步的时候都很艰难。卢克有这么多人帮他,已经算幸运了。卢克自己说的,他有很多朋友来了几年,还在开出租车呢。

03

安娜把她的病假和年假全部休完,神气活现地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她原以为朱莉初来乍到,还摸不着北,这三个月会让朱莉手脚大乱;没想到卢克横空出世,所有的工作都做得有条有理。

安娜指着卢克的鼻子:“把我的座位让出来?你可以去活动板房,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卢克不知道安娜是何方神圣,果然开始乖乖收拾东西。朱莉正好路过,她拍拍卢克肩膀,“接着干活儿。”

朱莉才不跟安娜单独谈话,她邀请安娜一起去人事部慢慢聊。黛安告诉安娜:“你的办公桌挪到移动办公室了。你的工作也另有安排,这是新的工作清单。”

安娜大致扫了一眼,气的满脸通红,“这些工作太多了,我有压力。你们把我的办公桌调出去,是歧视我,那里工作条件太差了。”

黛安心平气和地告诉安娜:“具体工作安排,你可以和你老板沟通。公司人事部有权利安排员工的办公地点,你老板还有其它几个员工都在那里办公。一切为了工作沟通方便,算不得歧视。”

谈话草草结束。没过多久,卢克过来跟朱莉汇报:安娜连摔带打地收拾了一个纸箱,然后就消失了。

黛安跟朱莉说:“不告而别,今天算她旷工。一会儿我给她发警告函。她最好连续三天不来,那我就有理由开她了,还不用赔钱!”

安娜熟知人事部的流程,她才不会善罢甘休。第三天快递小哥送来安娜的无薪病假单和律师函,信中列举公司对她的不公平待遇,导致了她的精神问题。

安娜的律师函至少破费了五百澳元。函件用的是专门订制信笺,重量是普通A4纸的好几倍;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人舍不得扔进碎纸机。

尽管整件事都让人恶心,朱莉还是得承认犹太律师活儿干得漂亮――信写得辞藻华丽,逻辑严谨,满纸正常人没用过的法律术语,朱莉用手机查了几次生词才彻底看明白。

黛安读着那封信,眉头紧锁,准备找公司外聘律师咨询解决方案。

朱莉问:“我算不算少数民族?”

黛安想都不想,“你?亚洲人,女性,当然算。”

说到这儿黛安眼睛一亮,“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咱们反过来诉她歧视你,对了,还有卢克,还有她投诉过的其他员工。”

朱莉补充:“安娜的工作量问题更是无稽之谈,我可以把工作量细分表格发给你作为附件,连这点儿活儿都干不了,说明她不适合全职工作。卢克的活儿比她多一倍,这足以证明,安娜占了公司好多年便宜。”

黛安也想起来一条,“对了,我可以要求公司指定的医生复查她的健康状况,证明她的精神问题也是无稽之谈。不过,咱们可能都用不着走到那一步呢。”

以牙还牙

朱莉和黛安兴致勃勃地共同撰写电子邮件,力争做到有理有据。安娜的幺蛾子放出一拨又一拨,她俩这股火也是憋了好久了。她们尽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续的事情自有公司法律部门跟进。

双方的律师函来回飞了几轮之后,人事部收到了安娜的辞职信。

安娜主动辞职,意味着公司不必支付任何额外赔偿。黛安跟公司律师商量,既然安娜举了白旗,歧视问题也不必穷追猛打,否则请外聘律师出庭,费用也是不得了。

安娜的律师不傻,立刻代表安娜接受了公司的和解方案。

黛安高兴得请朱莉出去喝咖啡,“安娜弄得我好几个月睡不好觉了,我做梦都在研读她的律师函,满脑子晃动的都是安娜的红头发!”

回到办公室以后,朱莉问麦克,“安娜走了,警报解除,你要搬回财务部大办公室吗?”

麦克连连摇头:“这里除了冬冷夏热,没别的毛病。还能跟你学几句中文,挺好。你搬不搬?”

朱莉也摇头:“我也不搬。这儿清净,财务部一群叽叽喳喳的大妈,没一个省油灯,留下卢克一个眼线在那里就够了。我躲在这儿看看,谁是下一个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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