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长在城市与长在高山有什么不同?这是一个有些愚钝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我想起这个问题,源起2014年前的夏天。那天,我站在江西三清山西海岸景区绝壁的栈道上。满山的树,不知有多少种类,它们或挤在谷底,或踞在高坡,一些胆大的甚至扣紧高耸峭立的巨岩,凌空展枝,睥睨一切。我不知道脚下悬空的栈道碾断过多少树的生命。我小心地触摸着一棵的铁骨铜质的坚硬树桩,它是被钢锯锯断的,圆而平整的伤口已被游人的手磨得光滑,细细的年轮依稀可辨。
面对这棵树,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涌上心头。正因为有了众多的我这样的由城市文明养育的欲望,才会有一条用文明的利锯与电钻开辟的盘山大道。
在三清山南清园景区,我看到了另一棵树,这是一棵松树,长在一座峭立的巨岩之上,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像三清山所有的松树,它的枝丫向着东方平展成一片云,只是它已枯成桐枝铁干,在阳光下闪着灰白的光芒。无从考证它经历了多少岁月才长成这样粗健的枝干,也不知道为何它会生生枯死,只留下标本似的筋骨,与这满山的翠松青枝争夺生存空间。导游指着与它并排的一棵正郁郁苍苍的松树,说起它们生死相恋的故事。树木有知吗?讥笑人类的浅薄与无知。
同样的死亡,一个因文明的侵掠,一个因自然的选择。我想它们是有充分理由在这样的天地间留下自己的魂魄,它选择了自然,自然选择了它。
我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城市的大树被生生锯断,沉重地倒在它繁衍生息的土地上,露出生生白骨,然后又被连根刨起,装在轰轰作响的卡车,不知被运往何处。城市的高楼少不了树的点缀,于是,新建城区的街道旁,新搬迁的校园内,缺胳膊的断头大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像一个个残疾的老人,在喧嚣的车流,或者在杂沓的脚步声里哀哀喘息,挣扎在生亡的边缘。它们大多来自高山深谷,被迫离开自由自在生活着的土地。我不知道它们的根被人类的利锄斩断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们一样痛不欲生。城市的土地,一样肥沃,在人类的精心护养下,它们多般能延续生命,然而谁能保证它们的强健与生机,谁能保证它们傲视一切,睥睨万物的尊严?
当然,城市的树并非全是移民,它们中大有与土生土长在城市的沃土及周围的环境相融相谐的,它们是城市兴衰的见证,也是城市不可小觑的荣耀。然而,城市毕竟是城市,无论历史如何久远,生长在其中的树或脱不了市井气,或免不了陵园味,与高山之树相比,很容易见出羸弱与苍劲的内涵。
在我看来,越秀公园的古柏无论如何比不了三清山绝壁上苍松翠柏的气派。正因此,有人倾其所有不畏山高路远去看黄山顶上的那棵迎客松,却没有人肯为十三陵的古柏而掏掏口袋。
城里的人搬得来高山上的树,却搬不来那树的尊严。高山之树一旦将根扎于城市的土地,便会长出一种市井味,即便有幸长在没有高楼的公园,也会沾满浑浑沌沌的人气——缺乏清风夜唳、流云轻岚的轻抚与暴风骤雨、乌云闪电的惊扰,那树便染着一分虚假造做的脂粉气,像做了整形手术的韩氏美女,可以让人惊艳,却无法让人怜与敬。
庄子笔下的那棵百无一用的大树,如果它长在今天,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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