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绯红溅起了四散的光辉,黎明便在这悲壮的厮杀中破晓。血染的大地暴露在春日和煦的初晨之下,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恶战。
少年郎挨个从战利品上往回收羽箭,还顾不得去擦一把脸上沾染的血污。地上成堆的猛兽尸骸,头顶还挂着不少长虫的残肢,一排一排,不断地往下滴着浓血。
鼻孔里渗出了一行湿濡,滴在了猛兽的皮毛上。邯羽愣了一瞬,赶紧鼻子一捏把头仰了起来。昨夜他急于求成,虽是把体内魔息充分调动了起来,但也伤到了内里。他就着这仰头的姿势,顺手剖开了一条巴蛇的蛇腹,挑出蛇胆便囫囵一吞。
他感到了疲惫,从头到脚,却还不能合眼。白水幽谷外的这片林子是出了名的恶土,即便是在白日里,也有野兽横行。他把自己靠在了一颗大树的树干上,虽是在歇息,却也提着八分的警惕。
若是算得没错,再过一会儿上原便该带着南沙军的老兵前来逮他了。毕竟上原醒来见不到人后,他必然会猜到自己把计划提前了。只有待到大队人马来了,他才能彻底松懈下来,好好喘上一口气。
谷外的清晨十分清澈透亮,不似柜山营地那般雾松云绕,也没有白水幽谷内的水汽缥缈。
邯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闻到了浓烈的腥甜。
这世间的美好,仿佛从来都与他没什么关系。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的世界从来只有厮杀与挣扎求生。
兀自一叹,他感到了些许悲凉。
同样都是魔,有些人从出生便过着安逸无忧的日子。而他们南沙军乃至于隔壁的南丘军却只能在泥潭中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苟且。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头?
邯羽不知道玄烨是不是能带来转机,却也知道再这么下去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天色彻底亮堂了起来,他收拾好了情绪,准备迎接上原的到来。
不管现实有多他娘的操--蛋,但至少看看上原还是能叫人心情舒畅的。
想到这里,少年郎的脸上浮现了浓浓的温情。
远处有脚步声迫近,零零星星,听起来有几百条腿的样子。他低头仔细揩着鼻尖的同时也不禁看了看昨夜的战利品。
他觉得是也需要这么多人才能一起抬回去。
许是大亏后又大补,他觉得有点儿体虚。两条腿软绵绵的吃不上力,于是他便索性坐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集,邯羽不禁循着声响往林外的方向望。逆光中,出现了个身着窄袖衣袍看起来格外干练的高大男子。
少年郎松懈了下来,迎着初晨的光辉吆喝了一声,“哟,讨债的来了!”
南沙军的老兵们可太熟悉这句话和这说话的口气了,登时都笑了起来,好似还是六百多年前聚在柜山集结场上看两帅八卦那会儿的光景。
上原的脸色不太好看,邯羽觉得多半是因为自己现在比较狼狈。
“别老是顶着一张债主脸啊,原帅!上辈子的不作数,老子现在又没欠你墨晶石子!”
老兵们不禁笑得更加放肆,但南沙军的帅却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冷肃模样。
邯羽想要站起来,却在站立的那一瞬两腿一软直接往上原怀里扑去。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上原责备道,“你从来都是这般倔强!”
“行了,在人前就别叨叨我了!”他索性拦腰将人抱了个满怀,“瞧瞧这一地的肉,够南疆大军吃好几顿了,皮毛剥下来也能换好些墨晶石子。我一个人忙活了一宿,你好歹也夸我一夸!”
“说好了待到下一个休沐才出这趟野猎的,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敢诓我。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能一个人来!”
“为了证明老子厉害呗!你死活要跟着,我可不就得动动脑子。”邯羽把脸埋进了上原的胸膛,顺便把脸上的血污给蹭了个干净,他唔哝道,“上原,我累死了。”
“一个人打了大半夜的凶兽,你要是还不累,那都该成仙了!”
邯羽把自己往他身上一挂,“我走不动了。”
低头看着怀中正在耍赖的人,他唔了一声,“然后呢?”
他毫不客气地道:“你背我回去。”
周围又是一串窸窸窣窣的笑声。
南沙军的帅无奈地沉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一个转身便轻松地把人给背在了背上。邯羽两脚一离地,登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伏在他的肩头,臂弯还揽着他的脖子,邯羽高兴得似个孩子,两条小腿都不安分地前后晃了起来。
“这么高兴?”
邯羽舒心地点了点头,“有人背着不用自己走,当然开心!”
南沙军的老兵们见到此情此景,皆都不约而同地埋头去干自己的活儿。这种黏糊的场面,他们这群娶不着媳妇的大老爷们实在是没眼看!
这片林子其实就位于南沙军营地背面的山坡上,只要翻过山头再下个坡,便就是营地北营。上原就这样毫不避讳地背着人往营地去,身后跟着一众抬肉的兵,头顶还有蛊雕引路。这阵仗蜿蜒在白水山的北坡,竟有些像是在迎亲,又好似领着新媳妇回门。
邯羽着实是累坏了,不一会儿便搂着上原睡死了过去。待到他一觉睡醒,已是躺在了自己的主帐里,卧榻旁还坐着个老熟人。
姜神医还是一如既往地唠叨,“这年头,虽然肉是贵了点,但你也不至于为了几块肉就豁出命去!”
“我可是遵照医嘱行事,你怎的还要叨叨我。”
“你可别瞎说,你家原帅可以作证!我是让你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但没让你玩命地打一场。”
邯羽能在上原面前装得轻松,却没法糊弄这位神医。他望着帐顶惆怅道:“我好像伤得有点儿深度,要养多久?”
“十来天总是要的。”他去把了把他的心脉,“大事还没办呢,你怎就这么不晓得惜命!”
“我只是想探一探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以后遇上事情好有个分寸。”
“得亏你遇上我,不然还讲什么以后!直接等着废吧!”他递了一把丹药过去,“来,先把药引子吃了。”
邯羽觉得自己的确不太舒坦,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还不是寻常和上原快活完了后的那种不得劲。想着日后西疆的战事,他也就不同这神医客气了,接过来利索地就往嘴里塞。这一把足有九颗,一股脑地下去,把他噎得直冒泪花。
“你今日倒是爽快!”姜黎趁热打铁,遂又塞了颗颇为巨大的药丸在他手里,“赶紧的,一起吞了!”
看着这么一颗老鸟晶丹似的丹药,邯羽觉得那神医是想要自己的命。他拿在手里,都不知道该往那儿下嘴,为难地道:“你好歹也给碗水喝就一下!”
“你以为那九颗药引子是白瞎的?还喝水呢,赶紧的,少废话!还想不想快点好了!”
邯羽就想快点好起来,好继续糊弄上原,让他能安心把自己派到西疆去。他硬着头皮把药丸往嘴里塞,一张清秀的小脸都快挤得皱成了一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了下去。合着之前那九颗药引子,统共十颗药丸下肚,他觉得自己都快吃饱了。
他缓了缓,有些踟蹰地问道:“我这情况,你没告诉上原吧?”
姜神医睨了他一眼,“你以为你家原帅是瞎的?”他继而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们才好上没多久,但想来他待你是足够真心诚意的。你的这点儿小心思,他早就看穿了,所以才回了南营,好让你自在些静养。”
邯羽听得有些感动,又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自己那男人,闷声道:“他那人向来细心。”
“既然知道他好,那你也消停些,少给他添堵,他够烦的了。”
邯羽这一躺,便足足躺了十日。待到他神清气爽了,上原也没来看他一回。邯羽觉得他这回大约是真的生气了,闷在帐中的时候便在挖空心思想法子哄上原。邯羽这辈子在遇到上原前没处过对象,上辈子也没能好好同上原处个对象,是以他心里压根就没谱。
虽然他在哄人方面半点经验都没有,但他记得庹伯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床头吵床尾和”。邯羽觉得这句话多少应该能管用,大家快活一场,那些萦绕的怒气大约也就能烟消云散了。也因此,他连里衣的衣带都懒得系,裹了中衣和外袍就帘子一掀,一阵风似的策着白鹿跑去了南营。
白水幽谷的春意更浓了,盎然得叫人猝不及防,就连拂过耳畔的风都是温暖的。
邯羽风风火火跑进主帅营帐,刚进去就准备宽衣解带。然而此时帐中空荡荡的,他颓然发现自己一腔的热诚扑了个空。
上原不在帐中。
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兀自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不应该啊!”他转身去外边逮了个小兵,“原帅人呢?”
那个小兵竟还有些惊讶他不知道主帅的行踪,不可置信地道:“连你都不知道原帅去哪里了,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心中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亦让他觉得不安。这些时日他在自己的帐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养伤,也不知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个日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以容许多事发展变迁。
邯羽这才后知后觉,觉察到上原不露脸的这十天着实有些反常。他那男人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的人,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小兵不知道上原去了哪里,但泷二总该是知道的吧!
他把小兵就地一扔,回头上了白鹿就往泷二的营帐跑。邯羽还没跑到那方营帐,泷二便远远地同他打了个照面。
“哟!邯羽!”他扬声热情地道,“听说你在北营修养呢,怎么跑出来了?”
邯羽里衣的衣带都没系上,当下可没心思同他寒暄。
“原帅呢?”他急不可耐道,“原帅去哪里了?”
同那小兵如出一辙,泷二也被他问得一愣。
邯羽先他一步道:“老子十来天没见着他人了。他人呢?”
泷二只剩了摇头的份,“原帅就嘱咐我好好看顾营地,其他什么都没交代。”
话音刚落,那堪称老祖宗的白鹿就呼哧着两股热气堪堪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邯羽拽着缰绳,“你可是跟着他干的,你居然也不知道?主帅的去向,你怎么能不知道?!”
少年郎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一种一军之帅的气势,这与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实在是有些违和。泷二不由一怔,怔完后依旧很想事实求是地同他讲讲道理。
这小子还是跟着原帅睡一条被子的呢,不是也不知道原帅的去向!
许是脸上挂着的神情过于直白,邯羽在默了一瞬后,竟也没再刁难他。他得去找蒯丹问一问。倘若连蒯丹都不晓得,那他只能去东边找玄烨算账了。
一大把年纪的白鹿鹿不停蹄地又一路蹿回了北营,邯羽在弥菓那处寻到了人。果不其然,只要得闲,蒯丹多半就在后厨等着捡漏。
弥菓见他神清气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身旁的大锅正冒着热气,浓香四溢,里头炖着的还是十日前老兵们抬回来后剔剩下的骨架。南沙军的日子向来过得艰苦,所以弥菓在节约这方面十分有造诣,会过日子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就连这炖了又炖的骨架子,也能让他给炖出一锅泛着油花的肉汤来。
他显摆似的要去拿碗,“来得正好,今天的第一锅汤水。趁热来一碗?”
就算是今日的第一锅汤,那也是昨日里炖完剩下来的,实在是没什么好稀罕的。
“免了免了!”邯羽的心思根本不在那肉汤上,他急着找上原,“老蒯,我问你,上原呢?”
适时,蒯丹手上正抓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牲口身上的骨头,啃得满嘴流油。他咽了口口水,边摇头边道:“原帅没同我说。他出门了?”
邯羽朝着老天爷翻了个白眼。
好嘛!就连那男人的副将都不知道他去哪里鬼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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