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直到落日沉入了白水幽谷,溅起一层层金色的浪花,南沙军的主帅才归来。
他刚一进门,就被庹伯拦住了去向。
“小主子!”庹伯颓丧着脸,“你可回来了,小主子!”
上原早已是疲惫不堪,也没心思听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事明天再说罢!”
老头杵着没动,万分踌躇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上原确实太累了,在经历了一天的唇枪舌战后,他只想躺在温柔乡里好好睡上一觉,“你有话就直说。如果不想说,那就憋到明早,等我有精神了再……”
一声沉痛的叹息打断了他的话。庹伯垂着头,好似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一半。上原着实有点纳闷。因为即便是那一日被群鸟围攻的时候,他那老家将也不至于如此颓丧。
“小主子……”庹伯哭丧着脸,“小主子诶!你不在的时候,你媳妇带男人进屋了哟!”
上原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知道了。”
“你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庹伯见状也是奇了怪了,“你媳妇带男人进屋,两个在屋里呆了好一会儿。”老头大腿一拍,都快哭了,“我听那动静可不对劲了哟!”
邯羽带个男人进屋,这着实没什么好叫人起疑的。倘若他哪天带个姑娘进屋,上原觉得这才真的是要命了!
他敷衍地问道:“哪个男人,你瞧清楚了没有?”
“一个挺壮实的大汉!”老头庹伯说得有鼻子有眼,“看着一把年纪了,还说是你的副将。”他复又一副哭天喊地的阵势把大腿一拍,“小主子诶,你手底下的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呢!连你媳妇都不放过!诶哟,我可怎么向老太爷交代,怎么向丘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哟!哎哟!”
上原实在是没力气陪着他老人家瞎胡闹了。他把人留在原地继续哭天喊地地搬列祖列宗,而自己却往寝屋的方向去。
夜风微凉,天边那一抹灿金彻底地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他感到头脑发胀,耳边似有一群蚊子在嗡嗡,扰得他不得安宁。就像白日里在赤武殿内那般,成了围攻的对象。
他想起了六百多年前,也是在那一方议事的大殿里,他险些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那时,玄烨站出来帮他说了几句话。然而今日,他却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一切,在众目睽睽之下绞尽脑汁地同他们周旋。
寝屋的门开了,他抬头一看,便看见了他此刻最想看见的人。他好似太阳那般耀眼,又好似清风一般爽朗。他的出现总能驱散阴霾,让他得以暂时从纷杂中解脱出来。
“等了你一天了,怎么才回来。”邯羽迎他进屋,关门的时候顺手接了他的外袍,“他们为难你了,是不是?”
上原委屈地嗯了一声,“可为难死我了。”
“来,让我瞧瞧你!”
邯羽的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左瞧瞧右瞧瞧,怎么都不撒手。
“你这翻来覆去地看,要看到什么时候?”
“看到我看够了为止。”他拍了拍他的脸颊,啧巴了下嘴,“瞧瞧,把老子好端端的一个男人给折磨得那么憔悴,怪叫人心疼的。”
上原疲惫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意,他凑了过去,想要一吻芳泽。
“刚回来就要腻歪。”邯羽把他往外推了一把,“事情怎么样了?”
他失落地撇了撇嘴,松开了人,“如你所愿。”
“老子什么时候出发?”他顿了顿,没等来上原的回答便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几天都没合眼了,今晚就好好睡一觉。不管你先在想干什么事,都得留到明天。”
“那明天可得忙死我了。”上原连中衣都没宽便直接倒在了榻上,“明天……明天还有很多事。”
邯羽去给他脱靴子,“那也是明天的事了,今晚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把上原的一双腿抬到了榻上,觉得那好似有千斤重似的。上原自己扯了被子,顺便把人一捞,往被子里一裹。
“干嘛呢!老子的鞋还没脱!”
“给我睡觉。”他低低喃喃道,“你也什么都别想,陪我好好睡一觉。”
遂有一声叹息钻入耳孔。
“等一觉睡醒了,我们亲热亲热。把门堵上,再封个魔障,谁敲都不开,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个尽兴。”
邯羽唔了一声,“然后呢?”
他也听到了一声长叹。
“然后……”上原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
邯羽猜然后多半就是要回营地做出征的准备了。想着离别之日近在眼前,邯羽心中惆怅万分。他不敢再叹气,只能紧紧地抱住了上原。
去西疆,也许对于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玄烨不必留着他这么个隐患在身边,西疆的乱子也有人去处理,上原亦不必再两头为难,他可以跟着玄烨放手一搏。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懂,然而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上原而言是何其得艰难。邯羽明白自己不能在此刻流露出半点离愁,那会变成一把盐、一把火,甚至是一把刀,让上原痛不欲生。
“睡吧!”他抚了抚上原的背脊,“等你睡醒了,有力气了,咱们还要关起门来干大事。其他的都可以等一等,等我们完事了以后再说。”
上原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沉沉坠入了梦境。
在梦里,他看见了朝露。她穿着他送的那件红色的衣裙,好看得不像话。
“三娘……”
邯羽想着心事没能睡着,听见他呓语便知道他梦到了自己。他顺了顺上原的鬓发,一双犀利的丹凤眼缓缓淌出了柔情。
“我在呢,好好睡!”
这一夜,邯羽没能睡着。他只是这样看着睡梦中的上原,好似要将他刻在心上带走。
翌日的艳阳终究是没能盼来,白水幽谷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之下,只闻风声雨声灌耳。
雨实在是太大了,淹没了一切不寻常的声响。庹伯被堵在自己屋里出不去,只能望着老天爷哀声叹气。
一直过了晌午,雨势才有了收敛的迹象。北城地势低,已经淹了大半,魔都城最穷苦的那一带到处都是乱哄哄的。
昨晚一夜没睡的邯羽此刻越发的不精神了。他拦腰抱着上原,耍着无赖。
“再让我歇一会儿,行不行?我腰都快被你撞断了。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
上原给他穿衣的手停下了,“我昨晚回来的时候,给营地带了消息去。老蒯现在该等在城外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只能抱着你去营地了。”
邯羽破罐子破摔,“抱就抱,说的好像老子怕了似的。”
“你不怕吗?”他俯身到他耳畔,“不用给你留面子,真的可以吗?”
邯羽才刚被他拆干净,还拆得很彻底,连渣渣都拼不起来的那种。他浑身绵软地瘫在他的膝头抱怨道:“但凡你要是顾及点老子的颜面,老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上原笑了起来,继续给他穿衣,“昨晚睡觉前不都已经说好了,睡醒就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尽兴,我也尽兴。刚才屋顶都要掀了,怎么现在闹起别扭来了?”
邯羽丧气道:“我觉得我三天都骑不了祖宗。”
“没有三天的时间给你躲懒。”他弯腰去捡他那双被蹬飞了的靴子,“晚上整军,你们天亮就得出发。”
“这么快?!”邯羽把头往被子里一埋,生无可恋道,“老子死给你看!”
未时过半,丘家老宅的大门终于有了动静。府邸外的青石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雨水。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鹿皮靴子踏过,溅起一阵水雾茫茫。
天还下着雨,街上的人不多。能躲的皆都躲在了家中,不能躲在家里的,也都聚集在屋檐底下暂时避一避。
上原把背上的人往上抛了抛,背得更稳当了些。他用斗篷把邯羽裹了起来了,斗篷的帽檐低低得垂着,连头发都没露出来一根。
南沙军的主帅便这般堂而皇之地背着人走出了府邸,走在了西城北角通往西城门的大街上。
沿街躲雨的人不无侧目,更有好事者把脖子伸得跟只王八似的,想要看一看这南沙军主帅背上背着的,到底是何许人也。是不是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号称有家室但实则住在丘家老宅里的屠夫。
上原没有理会他们,他罩着魔障,雨水挨不到他的身,更挨不到邯羽的身。他走得并不快,好似在雨中漫步一般,一语不发。从丘家宅到西城门的路并不长,但就这么一段路,他却好似走过了一个春秋。
待到明年这个时候,自己能否再背着邯羽走在这条路上?或者,他们注定又将经历一个冗长的分离。
背上的邯羽无意识地搂了搂他的脖子,滚烫的脸蛋往他颈子上蹭,睡得十分迷糊。
护城河的对岸,蒯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远远地就朝着他们挥手打招呼,想让自家主子看在老天爷今日脾气不好的份上,行行好走得快些。
上原一直走得慢条斯理,也不嫌背上的人重。蒯丹等不及,直接跑去了桥上接应他们。
他便走边道:“说好的正午过来,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迟到近一个时辰的南沙军主帅面不改色道:“雨太大。”
蒯丹看了看他背上背着的大鼓包,“他这又是怎么了?”
“他被烨帅赶出了南疆大军。”上原说得若有其事,“要回去,只能偷偷摸摸。烨帅的面子,我们总得给。”
蒯丹觉得这面子给不给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们下了护城河的桥,蒯丹把缰绳递了过去,“原帅,上鹿蜀吗?”
上原迟疑了少顷,摇了摇头,“我再背他一会儿,背他入营地。”
邯羽睡得宛若死人。倘若他一路都清醒着,保不齐也会和上原一样生出一番离别的惆怅来,继而更加珍惜这段雨中的美好。
蒯丹一个人牵着三头鹿蜀来接他们,又一个人牵着这三头鹿蜀回营地。雨天路难行,脚下泥泞,他们便就走得十分缓慢。
许是白水幽谷难得浇了场这么大的雨,浇得南沙军的兄弟们都想起了柜山那段艰难的日子。南疆大军的营地十分安静,安静得处处透着伤感。
南疆大军即将出征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在堵住了都城子民悠悠众口的时候,也让曾经的南沙军一夜间再次整肃了起来。
在柜山挣扎了一千多年,沙家军从不指望这趟回来便是永远。但他们也没想到自己才回家没几个月,就又被后娘似的魔尊给赶出去了。
西疆的战事,魔尊不派招摇山的西招营去,而是舍近求远地调了南疆大军去,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泷二在南营入口等着他们。他没说话,只是本分地一路跟着上原。他跟着他穿过了整个南营,到了北营。直到行至北营的最北边,他才在邯羽的营帐外停了下来。蒯丹陪着泷二一起等在外面,他们四目对望,皆是一叹。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阴霾,气氛悲凉。
不一会儿,上原便自营帐里出来了。他低低地道:“你们都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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