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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太一生生了四男二女,享年九十一岁。
在她升天的那年,大儿子,三儿子已经过世,只是三儿子在年轻的时候就去了遥远的外省参加工作,通过努力,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年富力强的大型企业中层干部。正当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没想到一场大病来临,医治无效,抛下妻儿老小撒手人寰。
那年在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瞒着母亲去奔丧,兄妹几个经过商议,决定先瞒着老母亲。没成想,这一瞒就是三十年。
村里人都知道贾家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有贾老太还蒙在鼓里。
从那时起,人们总能看到一位老妇人搬一把木椅坐在院门口,手执一根木拐杖,好像很悠闲,但稍加留意就能发现,她时不时望一眼村头的方向。
村人们偶有从她身旁经过,大都会上前打个招呼,也有嘴不闲的妇女要多聊上几句。
“三婶子,又在等你儿子呢?好久没回来看你了吧。”
彼时,贾老太的二儿子已经是省城一家国企的领导了,问话的人貌似也没说错,但显然是话里有话。
贾老太总是腰板挺直中气十足,骄傲地回应同一句话:“忙,都是公家人,忙着咧。”
“唉,您也真是,放着老大的福不去享,何苦独自守着个空院子?”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我给我儿子们守着,等他们退休后就都回来啦!”贾老太不无得意地说。
会吗?人们总是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离开时摇摇头。
唉,真是个倔老太。
看破不说破,善良的村人懂得轻重。
也许,人的一生中最离不开的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希望。有了希望的支撑,我们才能在漫漫人生路走到尽头,贾老太也不例外。
贾老太并非没有去过当官的儿子家享清福,只是这样的清福她无福消受。
正如她所言,儿子是公家人,官越大责任也越大,舍小家顾大家,家就是加油站,加满油继续奔走在事业的路上。
贾老二正是这样的人,因为忙,一年到头也回不了老家几趟,因此,他建议老娘住到省城,和他们一起生活。
贾老太一开始不肯,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了,到了哪里也是裹乱。趁现在还能跑能颠的,不如住在乡下自己的老屋更肃静。
可经不住老二的再三穿掇,那年贾老太随二儿子进了省城。
贾老二尽管官做得大,但单位给分的房子并不宽敞,一家五口住在两间小平房已经是拥挤,但把老人一人放在老家,他于心不忍。
因为四儿子自小就送了人,贾老太多年寡居在老屋,随着一年年老去,唯一在世的儿子贾老二便放心不下。
厂家属院的平房一排排整齐划一,无奈每家只能有十多个平方的小院落,加上小厨房、煤仓、厕所、小院子被挤占得仅剩一条过道,下班后再放几辆自行车,过道几乎都没有了。
这与乡下宽敞的院子简直没的比,除了一颗粗壮的老槐树,鸡舍,柴房,厕所之外,还能辟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园子,即便如此,空余的院子也比这不知大了好几倍。
贾老太生性倔强好强,即使心中憋屈也不会说出口,他体谅儿子出门在外的不易。只是有点想不通,这大城市里有什么好的?可人们为啥还削尖脑袋往城里挤?据说落个省城户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居住环境憋仄也就算了,让贾老太难以忍受的还有饮食习惯,尤其是早餐。
一大早起床,洗洗涮涮后开早饭,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早上的时间实在是太赶人了,一家人好像在打战。街头买点油条老豆腐或豆浆对付一顿,然后各自风风火火出了家门。
人去屋空,面对油渍麻花的油条,白花花的老豆腐,贾老太一点食欲也没有。
在老家不赶时间,虽说愿意睡到几点没人问,但贾老太一生勤劳,她最见不得人睡懒觉,更见不得人天黑不睡觉。
孙子孙女晚饭后打开电视看到很晚才睡,而贾老太习惯于天黑就睡,黎明即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典型的农家生活习惯。
多年养成的饮食习惯,早餐小米粥必不可少,就小菜吃个热馒头。若是夏季秋季节,菜园里的时蔬她都吃不完,而冬春季节,基本就是老咸菜或酸菜对付。
而今住在儿子家里,虽说熬点粥也不算个事,小菜馒头也管够,但一生简朴的她做不出来,有什么就吃什么。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贾老太就熬不下去了,出门全是生面孔,语言又不通,她讲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讲话她蒙圈,都快憋成哑巴了。
而最放不下的还是家中的老屋,不知道屋顶漏雨了没有,院子里怕是要长草了吧。
还有几只鸡鸡,园里种的菜,临走时托付给了大儿子家的孙子孙媳,可她知道孩子们都忙,就怕指望不上。
二儿子每天忙于工作,也只有在晚上下班回来才能跟老娘唠上几句家乡话。除了儿子以外,媳妇、孙子、孙女满嘴南腔北调的,貌似也聊不到一块啊。
老娘要求返乡,二儿子说什么也不答应。
“这有吃有喝的哪里不好了?儿媳孝顺,又不用自己动手做饭,至于生活习惯嘛,慢慢适应就好了。看看你儿子,还不是出来才慢慢适应的?”
儿子的话也不无道理,可道理归道理,贾老太心里就是越不过那道坎,老话说得好,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狗窝。
热土难离,她想家了,太想太想!
自此之后儿子发现,晚上下班回来老娘的话越来越少,然后就是饭量减退,眼窝深陷。没过几天,老娘满嘴生出了溃疡……
这是典型的焦虑症引起的,贾老二终于妥协。没办法,再不让老娘回去,指不定身体又会出什么状况。
本是为老娘好,如今老娘思乡心切,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这是他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听说儿子答应忙过这一阵送她回家,贾老太眼神放光,乐得像个孩子,笑容有了,话也多了,饭也多吃了半碗。
“娘知道你们忙得都是正事,也知道你们的孝心,可是我一个土生土长在乡下的老婆子,一辈子习惯了土里刨食,习惯了老家的水土,习惯了肃静的乡下生活,还有耳边时时听到的土语,割舍不开了。
你们忙你们的正事,有空呢就回来看看,没空就算了,不要勉强。这家里也有吃有喝的,饿不着我。
你看看,这土鸡蛋又积攒了一大筐,园子里的菜也吃不退,都带上,给我那孙子孙女都尝尝。
城里花销大,时时处处都得花钱,不像咱村乡花销少,不花钱也有好东西啊。
家里事不要操心,我还能折腾个十年八年的没问题,何况家里还有你侄儿,你妹她们,娘这身体硬朗着呢。”
把老娘送回家乡,小住个三两天,贾老二这就要返城了,毕竟他是一厂之长,厂里一大堆子事还等着他拍板定调。
临别,看着依依不舍的儿子心事重重,贾老太絮絮叨叨安慰着儿子,好让他放心离开,安心工作。
老娘的一席体己话,贾老二不由就就红了眼眶,转身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没出息的货,泪水比尿多!我贾家的后辈要坚强,这也叫事?”
的确,在贾老二的印象里,老娘不光是身体硬朗,腰板挺直,手脚麻利,而且一辈子性格倔强刚烈,他几乎没见老娘掉过一滴眼泪,即使父亲和大哥早年去世的那会。
反倒是到了他们这一辈,不论男女,也许经历比较多,总是多愁善感,一激动就忍不住心酸落泪。
让贾老二意外的是,老娘从不向他打听三弟的事,这倒是有些反常,也不知道老娘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也许老娘心里早就有数,只是她不愿意往那里想,宁可自欺欺人,把希望埋在心底,说不准哪一天,三儿忽然就回来了……
三儿子自然是没法再回来看望老娘了,可有几年暑假,倒是把三儿家的孙子和孙女给盼回了家。
三个孩子虽然自小没有和奶奶一起生活过,但血浓于水,他们对祖籍,对奶奶有种异于常人的亲切感,几乎整个暑假都泡在奶奶家。
力所能及帮奶奶做些家务,在宽敞阴凉的大槐树下写作业,吃着城里吃不到的绿色家乡风味,直到开学临近。
“奶,明年暑假我们还会回来。”
“回来回来,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里好。”
他们生活在遥远的外省省城,城市生活却没能改变他们血脉相连。若干年后奶奶走了,晚辈们偶尔聚在一起还念念不忘奶奶熬的小米粥,清炒蒜苗土鸡蛋,留存在味蕾的遥远记忆永远无法抹去,还有奶奶望着他们时慈祥的目光。
奶奶不是不想问问他们父亲的状况,只是她不敢,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打碎她仅存的一点希望。
尽管孩子们受母亲再三嘱咐,若是你奶问及你爸,只说他工作太忙,抽空会回来看望奶即可。
两个儿子住过的老屋,贾老太隔段时间都要打扫打扫,开窗换气。天气晴好的时候,把被褥拿出来晾晒。
也难怪孙辈们回到老家能待住,那里存留着他们父亲生活过的气息。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走了,贾老太每天依旧要在院门口坐上一会,间或往村道上望上一眼,过往行人无不为之动容。
也许老太心里明镜似的,却从未放弃,执念于希望,执念于过往,执念于今生的守候。
有的亲人也许今生无缘再相见,但那又何妨?在贾老太的眼里,孙辈们已经茁壮成长,像鸟儿一样归巢,又扑棱棱飞去。
草木枯荣,世间轮回,那不正是她心中升起的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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