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鬼】

吴县朱浑，性极善而迂讷，商货于外，经岁未归。其妇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周图忽至。周图者，朱杵臼交也，呼朱妻为嫂。周适醉，捉妇袂挽坐，而妇素不贤，拥之竟不抗拒。猥亵既尽，极恣狎昵，临床私语曰：“我夫旦夕及归，岂得永好可尓！”周曰：“临期自有计图之！”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淫会。

一日，朱夜归，直入其家，见室门扃闭。甫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朱默然喟叹。遂不入室，竟投宿于城隍庙。既晓而归，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室内床榻狼藉，略一问诘，妇则诟詈而出，朱凄恻不自胜。至晚妇归，衣履鲜整，笑语甚勤，表里温暖。酒胾满案，给食备至，伛偻频斟，如婢侍焉。朱因以大疑。数巡，妇曰：“夫常在客旅，家无儋石之禄，何以能守？妾自拙愚，不能持家，夫怜爱可念，然休婚亦恒情，今明言之，请君作休书。”朱默然不语。妇乃厉声曰：“今事如此，不可不从耳！”言犹恚忿，狰狞若魍魉。遽闻屋顶履声细碎，踏苫茅作沙沙响，门扉突发，一黑人披发搴帷以入，朱大惊号救，而妇并不回顾，固请如初。朱乃烛之，则见周图嗔目而视，始悟奸夫所自。尚不及言，周暴出刀劈朱首，立毙。二人又三分以割之，刀斧声历然，如切肉在俎。是夜大雾弥漫，遂负尸裹石，分投吴江。

村中有乞儿者，尝得朱施济，因素善朱。一夜，糗糒方还，缘江而行，遇一人来，视之，朱浑也。呼曰：“若非吾故人乎？”乞儿曰：“公何以至此？”朱不答。乞儿因近之，朱止之曰：“吾诚鬼也，不能近人间阳气。西村周图，吾至交也，与吾妻私通，共谋杀我，今诉之冥府泄此冤愤，冥王勒我投生。然奸夫淫妇尚存，弗能消此胸中恶。故弃之投生者，为报冤雠耳，虽不轮回亦犹未悔。”乞儿曰：“何不讼于县府？”朱曰：“人脏无获，事必不发，吾当自取之。然城隍可畏，君于三日之暮，往城隍庙以祝之，更持一烛，若闻雷声，切莫惊走，则吾计可行也。愿君尝念昔日之情，慎勿忘却！”言讫扑地顿灭。乞儿大异之，果于三日昏暮诣城隍庙，殿内萧条，旁有爇灰，似人曾至者。焚香以拜，秉烛危立。俄而风起，倏而云至，继而闪电隐隐，雷声爆作。忽阴风熄烛骤灭，乞儿大窘。未几殿内隆隆震响，忽一武士登棂以出，乞儿驰烛骇走，已而复晴。

是晚周图于朱家宿，灭灯欲寝，忽闻有声发于门户，启之隙然。乃起察之，则见朱浑立堂上，张目怒视，衣动掀掀。周大惊，疾入内室，扃键以案顶之，妇问所由，周乃以实告。二人俱瑟瑟，如被冰雪。骤闻有物击户作声，三五碎断，一肉物飞入，则朱不复人形，而作三截也。两断腿分立，双手加之，首垂腹间，有皮肉连肩，摇然欲坠。二人骇极缩却，朱则以手攀地而行，匍匐如蛆蠕溷，目眦流血，口箕张如盆，直呼索命。二人仓皇欲遁，自觉足下如千斤重，苦不能行。忽旋地有烟起，见一武士，朱大惊曰：“必乞儿误我！”遂伏地昏然。武士叱曰：“汝何敢扰生民！”即绾锁絷朱项，穿门而出，渺然不知所往。周与朱妇二人自此竟颠，术药罔效，积数日而死。

自是吴江畔每有行客路过，辄见一人仆立，面目必其至交也。一旦言语，则化为三截，血肉狞恶，招呼索命，经过者悉曳之入渊。如此事端，日常数作，乡民号为“三节鬼”也。

后按察使刘公车马途经，或告以三节鬼祟。然公素刚直，命行不顾。鬼果出殃之，群仆惊窜，惟公端坐安然。鬼即化作人形，长跽啜泣，公视之，朱浑也。公问其故，朱俱以生前死后事告，公嗟叹不已，谕朱曰：“吾固知卿含冤，不期罹此幽难。然命有定分，终难逃也，悼卿平素行善，吾当为卿全尸。”朱闻之顿没。公回署，乃令邑宰打捞朱浑尸身，果得之三，见皮骨犹未腐，遂囊之而合葬也。此鬼始绝迹焉。

某生曰：“或云鬼怪索命，未有不含冤者。及至阴曹冥府，犹不能细察之，乃索命人间也。城隍判官则以法制，孰不知冤魂之苦也。钟俞知己，忽成夺命之人；结发糟糠，也作持刀之客。至沉冤昭雪，法虽不容，而于刑责复何忍？世间端正如刘公者，恶鬼犹不能妨之，竟伸冤明状，殆今时已绝迹矣。若有一二存焉，则民间诤讼，必见青天，至于鬼怪，可勿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