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渐渐进入远郊时，我又看到了那种与大地紧密连接的天空，铺面而来的空阔感把身体的记忆拉回到两年多前的江边码头和海边城市。两个地方相隔遥遥千里，但都带给我关于水、天空和他的记忆。
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去了一艘专门接待外国旅客的邮轮，是在长江上，从秭归到重庆，途径巴东、宜昌、奉节、涪陵等地。八个月的时间，周而复始地在这些地点停靠又出发，三峡的秀丽和巴山楚水的气色领略了无数遍，至今都觉得那样的时光是怎样都不够的。光是坐在船头看碧绿的江水被掀起激荡的白色浪花都能过完这一生，更何况沿途还要一再经历像鬼城、神龙溪这样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精妙之地。
但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我第一次抵达邮轮停泊的码头的时刻。当我下了出租车，长江江面的空阔明丽就扑面而来，水雾弥漫如仙境，霎时就把一个崭新的天地带到我面前。那时，我在心里升起冉冉希望，感到这就是自己期待已久的自由吗？是的，肯定是。
后来，我在船上第一次看见他时，也是那般眼前一亮的感觉。于是，我什么都没有想地去追逐，追逐那个给予如初次见到码头一般开阔的男孩，一直追到他的城市。那是一座海边城市，离我的家乡有千万里遥远。在那里，我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片海，又一次被那种明亮开阔击中。原来，真的有海天一色。尤其当我站在四层楼高的小房顶时，深感自己伸手就能摘到天山的星星。
无论是长江、大海，还是他，都曾带给我同样开阔与明亮之感。人所有的记忆中，能够带你进入新天地的那种是弥足珍贵的，即使破碎，也值得珍藏。
父亲节的那天，我借一个考试的机会，将困顿太久的身躯寄上一辆乘坐过无数次的大巴车，那经历过无数次的路途却因为深居简出又迎来一次开阔明亮。那久违的天空、街道、隧道、民宅、高楼、田野、工厂、玫瑰、行道树等等，一帧一帧在我眼前快速刷过，唯有淡蓝的天空，好像还是两年多前江上的天空、海上的天空、他头顶上的天空。
记忆的力量有无可撼动的强大，如果不到岁月深处，我们内心那些波涛汹涌的遗憾能否平静终归还是它说了算。大巴车最终停在邮轮曾经停泊过的一个码头。下车的那一刻，身体自觉重新回到一个熟悉的怀抱。我看见自己成了一条有翅膀的大鱼，飞跃到江水中，在连绵的群山边可劲儿畅游，是濒临渴死的鱼重新被流水抚摸时的那种震颤与鲜活。我和浪花嬉戏，和过往的游船四目相对，和青山上的云雾遥相和歌。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江水，去到海边，记忆或许就不会比现在这般残忍了。但记忆之神对我的惩罚或许并非我离开江水去到海边，而是我去到海边之后，没有拥抱大海，只是留在岸上，流连于城市，把自己困在一个幻梦中，忘记了自己最初为什么要跃入水中。
我被盲目的情爱困索，背离了自己，记忆便要我付出沉重的代价。那天，我在码头逗留了很久，像曾经在游轮上一样，为青山绿水拍下一张张重复的照片。
我想，我是多么想念在水上漂流的日子，想念我不曾染指的少年。我在大巴车上听到哽咽的女声唱出：
人间不过是你寄身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
那汹涌的江水混合着海水从眼底破闸而出，还好从窗户钻进来的猛烈的风将它们一次又一次带走。我必须要做回那条纵身跃入水中的鱼，不再寄身于岸，而是在银河里继续徜徉。
（202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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