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若是久長時 也還要朝朝暮暮

兩情若是久長時 也還要朝朝暮暮

一首《鵲橋仙》，讓秦觀的愛情哲學被傳誦千年，很多時，人們信手拿來用的句子，有沒有想過，這裏所呈現出來的、淡淡的傷痛之美，會不會只是秦觀刻意矯揉造作出來的文學春藥？

年少時讀它，覺得很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正是這種極度忍耐後的極致體驗，讓我們賦予「分離」一種美，似乎它也沒有那麼壞了。「為說新詞強說愁」，要「人間無數」，就要經歷虐戀。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後來，讀秦觀的生平，研讀他的人生哲學、他的愛情觀，那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感動的這超越時空的不朽愛戀，你輕易說出口來、表達安慰你那即將分離的愛人的那句話，我又要不要告訴你，其實，這更可能是詞人秦觀擺脫某位癡情女子說出的漂亮藉口？

秦觀，在歷史上，在愛情裏，是以一個「渣男」形象而存在的文學意象。他的確出類拔萃，蘇軾也誇他有屈原、宋玉之才，王安石則贊他的詞「清新婉麗，鮑謝似之」，黃庭堅歌頌他「國士無雙」，全國的女文青們也選他為「北宋第一夢中情人」⋯⋯

他與蘇軾的胞姊蘇小妹的愛情故事被馮夢龍寫在話本小說裏，一時傳為佳話。但真正的歷史卻是，蘇小妹比秦觀年長許多，她去世時，秦觀也才六歲，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那感天動地的愛情。他的詩詞裏，描寫的也不是一個特定的女子，一向一針見血的錢鐘書，說秦觀的詩就是「公然走私的愛情」。

愛情這詞，在每個人心裏有不一樣的分量，錢鐘書的一生只夠愛楊絳一個，到老年看楊絳，還是孩子般的眼神。在他心中，愛情應該是純粹、唯美的，它可以被探討，被思考，比如愛的《圍城》，也可以被經歷，被體驗，比如他和楊絳的世紀愛情。但絕對是不容許公然販賣和走私的。

而秦觀，就是個自我又任性的孩子，他仕途不順，卻並不獨善其身，也不安穩度日，把怨和痛砌成了磚、砌成了牆，把自己關在裡面，玩傷感，買春藥，玩自閉。把痛苦轉嫁給遇到的紅顏，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拋棄一個，因為他還要愛下一個。這樣的男人，在現代心理學家看來，不是多情，是無情。除了傷人，也自傷。如今有一個很好的詞彙——集郵男，說的就是秦觀之流，他們是愛無能。那天在誠品看到那本書，說如今是個愛無能的世代，但事實卻是，早在北宋或更早，就存在這樣的人。其實是不是愛無能，無關世代，而關乎內心。而具有獨立人格的人，是有權利選擇做一個什麼樣的人的。

兩情若是久長時 也還要朝朝暮暮

秦觀的詞，看似文壇仙藥，冒著泡泡，但是對髮妻，那是砒霜，對文學，那是春藥。他遊歷四方，更是各地青樓的座上賓，「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雲雨之後，自是拍拍屁股走人，「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下一次睡你不知何年何月，願你我各自安好，忘了我最好。

秦觀的確才情了得，蘇軾說，世上一萬個才子也比不了一個秦觀。可撥開這樣的才情洋溢，這樣的妙語連珠，我卻看到一副流膿淌血的靈魂，猶如蒲松齡筆下的《畫皮》。蒲松齡也是一輩子鬱鬱不得志，他以一枚學霸的姿態出現，19歲春風得意，然後一路高開低走，從世俗的眼光看，沒有什麼成就。但他一直那麼認真，寫作很認真，愛情很認真，下筆的每一個字都認真。認真到就像他好像已經知道，他的《聊齋》會在後世成為一部光芒萬丈的巨作。

蒲松齡憑弔亡妻的小詩，一讀便淚目，「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百扣無一應，淚下如流泉。」那樣的天人永隔，才是真正把我們分開的無奈，而不是去歌頌「分離」。

可是秦觀卻說：愛你，時間算得了什麼？

如果你知道《鵲橋仙》，是他寫給一夜情人娜娜的，目的是要離開她，你絕對不會再引用來安慰你的女朋友。這首詞的言下之意，大概是說，和你一晌貪歡，你的溫柔可愛，的確讓我心動，我都不忍心和你分開了。但是浪漫情懷怎敵得過殘酷現實，我還是得走啊！娜娜自然是拉著他的衣袖，不捨得，秦觀一代「渣男情聖」的名號也不是浪得的，吟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許一個「金風玉露」給娜娜，許一個「人間無數」給未來，但這個再相逢的未來，可能在下輩子。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們以為這是卓絕的愛情，可秦觀怕的是耽誤下一次的豔遇。

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給她最好的禮物，不是鈔票、不是鑽石，而是時間。因為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你的時間在哪裏，你的心也在哪裏，我們掌握的最有限的資源，唯有時間，因為時間等同於生命。

如果你愛她，請不要說什麼「兩情若在久長時」，請想方設法牽著她的手，把每一個能在一起的「現在」都凝望著度過，連「現在」都沒有，又豈敢奢望朝朝暮暮或天長地久？

相對即使沈默不語，也可以舒適且不尷尬。愛雖然不是每時每刻的相擁，生活的確擺在眼前，分離也的確不可避免，但相愛不是許你一世繁華，而是許你餘生陪你度過。如果愛，請深愛，並只愛一個人，你會發現這裏有你想像不到的美好，比輕易說離開都要美，真的。

渣男秦觀的結局，多多少少有些因果，一一OO年，秦觀左遷，因為太開心，喝高了，大喊好渴啊，水剛送到，就「含笑而卒」，死時才五十歲出頭。而那位癡情的妓女，得知秦觀的死訊，自殺殉情。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會不會「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愛情還是需要膩在一起，愛情還是需要共同去經歷的！本來就毫無關係的兩個人，能相愛是多麼小的概率。愛情，要沈澱如親情般深厚，要在情感上的相互依賴，要在精神世界上的彼此契合，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所以說，兩情若是久長時，也還要朝朝暮暮⋯⋯

讀懂了秦觀，是給自己一面鏡子，我們凡夫俗子的愛情，也可以很溫暖，很純粹，勝過那些漂亮辭藻後的惺惺作態和扭捏不堪。不要「落滿蝨子的一襲華袍」，也不要硬憋出來的感動。愛就愛了，連所有的不完美都愛；不愛也不要勉強。不要在有權利選擇的時候，不清楚自己要什麼，而錯過了，再去追悔。人間不值得，愛，總給你我最多的溫暖⋯⋯

兩情若是久長時 也還要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