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令部回来以后,吕嘉怡就将自己关在过塘行,几乎是足不出户,不仅如此,连楼也很少下了,吩咐周妈将饭菜端到了房中用。何老夫人见她忽然变得乖巧了,既高兴也担心,时间一长,难免起了一点疑心,亲自上楼来看。
嘉怡推辞不得,只好勉强见了,屋里没有点灯,帘栊低垂,人就好像鬼影子一样,何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就叫点灯。嘉怡拦住了,推说上次的病还没好,在外面又吹了风,如今就只觉得恹恹的,困乏得很,说不上两句,便将母亲推了出去。
老夫人疑心更甚,把这几天跟在嘉怡身边的人一个个叫来盘问,但也没问出什么来,便叫郑泻把镇子上的一个“名医”请了来给看看。这个老大夫尽管年纪很大了,但身子还好,既能医得活人也能医得死人,已经给吕家看了十多年的病,没想到刚进房里,就被吕嘉怡给打了出来。他哪里见过这阵仗,气急败坏的,差点摔倒在楼梯上,由童子搀着,气吽吽地出了门,言道以后再不登吕家的门。
老夫人说了不少好话,送走大夫后,在嘉怡房门前徘徊了良久,她越是不进来,嘉怡就越是心惊肉跳,用手使劲地摁住胸口,生怕一个没按住,心儿会自行蹦了出来。何老太太终于没有进来,吕嘉怡却也坐不住了,心知再瞒不住,趁着她出门的工夫,由周妈陪着,挣扎着去见了苏同甫,跟他约定了三天后就走,苏同甫沉思了良久,咬咬牙,同意了。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黑云蔽天,狂风骤起,呼呼地刮了一天,到了晚间兀自不休,把河岸边的几棵柳树吹得如同缨络张舞般,树下系着一条小小的乌篷船,船头尖尖,篾篷漆成黑色。苏同甫换了便装,在岸上来回地走,跼蹐难安,不时抬头看看来时的路,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等了半夜,才总算看到周妈扶着吕嘉怡匆匆赶来,才十多天不见,掌柜的身上那件衣服都已快遮不住体态了,一见苏同甫便说道:“对不起,我来迟了,妈妈好不容易才睡着,你不知道我等得有多着急。苏副官,他……他来了吗?”
苏同甫心疼地看着她,点点头,掀开乌篷船的舱帘叫了一声,刘长林从明瓦篷的舱里探出头来,一见吕嘉怡在岸上,欢喜得直呼“嘉怡”,一下跳上岸来,将她揽进怀里。吕嘉怡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间,闻到的是他身上强烈的气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苏同甫上来劝道:“吕掌柜、长林兄弟,咱们还是先上船吧。”
刘长林点了点头,捧了嘉怡有些憔悴的脸仔细地看了看,才说了声“走吧”,搀了她走下河堤,周妈从后面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落,面带怒容地道:“你这个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把咱们小姐给害苦了!”自去扶了吕嘉怡上船,想到这么多天恓恓惶惶,如今还要背井离乡,捏着衣服袖子擦去眼角那一滴浑浊的泪,一边提醒吕嘉怡小心脚下。
嘉怡小心地上了船,对周妈道:“周妈,你不要怪他,我是自己愿意的。”苏同甫和刘长林也相继跳了上来,长林听了周妈的话,面露惭色,郑重说道:“周妈,您老放心,长林今后要是对小姐有一丁点儿不好,你就只管拿大嘴巴子抽我就是!”
周妈说道:“你倒是敢!小姐她从小就没吃过苦,老爷一向拿她当珍珠宝贝看的……”吕嘉怡一拉她就进了舱,刘长林自去拔出船尾的长篙,一点河岸,那乌篷船就轻盈地滑了出去。
小船划开静谧如镜的水面,一路向南,四周已是沈黑入夜,但仍然可以看见两岸的群峦起伏,山势连绵欲倾。乌篷船已经这样走了两天两夜,对苏同甫来说,现在就和才离开南星桥时没什么两样,此刻他正独坐在船头,眉尖紧锁,目光看得很远很远,耳畔不时传来一两声禽声啁啾,更增愁绪。
“苏副官,”哗啦一声轻响,吕嘉怡走出舱门,坐到他身边,说道,“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只想请求你原谅,这次走得太匆忙,连你交待我做的事,都还来不及完成,这一走,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帮到你。”她双手环抱着膝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她这一说,也许就是想告诉他,今后她是不打算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苏同甫并不在意,转头去看她,禁不住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换了衣服?这样……很好。”吕嘉怡果然新换上了一件古铜缎子袄裙、荆钗素面,只薄薄地打了一层粉。听苏同甫说她“很好”,粉颊中透出一点晕红,羞得低下了头,说道:“这是我从前穿过的衣服,现下已经不时兴了,可我还是觉得很好……你、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苏同甫哦了一下,忙将头转了开去,四周都是一样林树参差,自然没有什么好看,他想起一件东西,对嘉怡道:“你换了衣服,可是还差一样东西。”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副乌银点翠的耳环,就是吕嘉怡拿到司令部赔给他的那一副,想要帮她戴上,吕嘉怡把脸转开,佯作看岸上的景物,说道:“苏副官,你帮了我这么多的忙,我对你,只有说不出的感激,可这副耳环,既然已经送了给你,那我也就……不想再戴了。”
苏同甫发了一下呆,只得再将它收好,悻悻地望着前路,凉风拂体,周围一片寂静,他突然想就算不能为她戴上耳环,只要能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那也是极好的。可惜道路再长,也终会有到头的时候,他抬起手指了指前方一个黑簇簇的岬角,说道:“吕掌柜,等船过了这个山角,再走上几里路,就可以到天台县,赵老板的人就在那里等着,而我也只能送你到那里了,接下来转走陆路,等到了福建,就再没有人能找得到你们了。”
吕嘉怡坐直了身子,尽量向前方望去,两岸青山相对而出,又飞快地落在她后面,前路越来越宽敞,她欢喜地道:“苏副官,我跟长林已经说好了,我当掌柜的这些年,只要听到东花厅外有脚步声,就害怕得不行,生怕又发生了什么事。到福建后,我们也不做生意了,只要好好地置几间房子,不要太大,干干净净就行。长林有祖传的酿酒手艺,我再在后院养几只小羊小鸭子,每天他卖了酒回来,我们就在院子里喝点酒、喂喂小羊、跟孩子讲讲故事,然后,一天就这样地过去了。”
苏同甫听得出了神,喃喃地道:“在院子里喝点酒、喂喂小羊、跟孩子讲讲故事……”头越来越低,直垂了下去,吕嘉怡见他并不回话,奇怪问道:“苏副官,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苏同甫摇头道:“不,这样很好、很好……”吕嘉怡认真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消退,对他说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苏同甫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看,船很快就要到了,等到上了岸,你就自由了,吕掌柜,有些事,你就把它忘了吧!”
吕嘉怡摇着头道:“不,苏副官,你错了,有些事,就是想忘也忘不掉,哪怕我逃到乡下,逃到野地里,我也还是吕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会在草丛里,在树梢上,还有,在长林和孩子们的脸上看到它。你今天要是不把实情告诉我,就将令我一生不安,所以,请你告诉我,我、我求你!”
苏同甫缓慢地点着头,说道:“那好吧,其实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今天早上,我上岸去买东西,听说了一件事……”江面上忽地吹来一阵风,将他的话一裹,便没有了踪迹。
过不多时,乌篷船稳稳地转过了那个岬角,吕嘉怡依旧坐在船头,蜷缩着身体,将自己的脸藏在两膝之间,自从苏同甫告诉她那个消息之后,她就一直都是这样。
日色初升,天台县简陋的船码头上多了几个身穿军装之人,笔挺地站着,一无声响,几双眼睛在一张张惶惧不安的脸上扫过。在他们的身后,几个福建口音的客商,既不采办货物,也不装船运输,窃窃私语、跼蹐不安,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朝这些年轻的士兵身上瞟上一两眼。
苏同甫刚将嘉怡扶下船,那几个士兵便一下子围了上去,还不曾开口,苏同甫已经挡在吕嘉怡身前,说道:“肖营长,远来辛苦了,可你们这趟算是白来了,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吕掌柜,正要和他们转回南星桥呢。”
肖营长伸头看了看吕嘉怡,问道:“掌柜的,你同意了吗?”吕嘉怡在风中摇摇欲坠,面有戚容,含泪点了点头,肖营长便向后面大声说道:“弟兄们,把家伙都收起来,你们都是亲眼看到的,苏长官正要带着掌柜的回去呢!”
其他人齐声应了一声,将长短枪全都收了起来,苏同甫感激地拍了拍肖营长的肩膀,肖营长对他道:“苏副官,这是严司令的命令,弟兄们这也是身不由己。”苏同甫点头道:“我自然知道,你执行公务吧!”
肖营长叫来一顶小轿,周妈搀扶着吕嘉怡钻了进去,她还没坐好,便急着掀开轿帷,亲眼看见他们把刘长林绳缠索绑,放倒在地。小轿抬得飞快,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越离越远,刹那间心儿像是被揉得碎了,泪落如绠,尽数洒在了天台县的船码头上,不顾一切地叫道:“长林,你不要怪我,不,你要怪就怪我吧,可是我,我是为了妈妈呀……”
刘长林被几个人牢牢地按在地上,挣扎不得,拼了命地抬起头,要在一地的烟尘抖乱中,找到爱人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嘉怡,你别管我!保住你自己,还有我的儿子!我不怪你!你听到了吗,我不怪你——”
码头上顿时乱成一团,人们忘了上船下船,全都聚拢了来看,只有身边这条河依旧波翻浪涌,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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