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

01

我庆幸那一瞬间，选择了下楼。

夜里十一点整，孩子喝完奶，正是乖巧可爱的时候。正打算关上房门的瞬间，看见楼道上的灯亮着。犹豫了片刻，终是抱着孩子下了楼。

沿着冷白色的灯光往下，一直走到一楼客厅。父亲侧躺在花梨木的沙发上，右手支在扶手上撑着头，翘在沙发垫子上的脚光着。

电视上播放着他最爱的《亮剑》，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遍。他睡着了，鼻子里微微发出一点鼾声。

我抱着孩子现在他的面前，他没有觉察。

近来总觉得父亲老了，因为有了孩子决定再也不染的头发泛滥着花白的光。

我用孩子的小脚丫轻轻踩在父亲的肩头，扑腾了几下之后，父亲缓缓醒来。

他的眼睛半开半合，脸上挂着的是懵然不知的神情。他就这样，维持着这幅神态左右摇晃着脑袋，像在环视着四周，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懵懂。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渐渐的，才发现，所有的神态都是真切的。那一刻，心里想被谁拧了一把，酸溜溜的。

恍惚间，感觉父亲原本方正的国字脸变形成细长的模样。

他是真的不年轻了。

我庆幸在原本打算睡觉的那一瞬间，我下了楼。否则这个开始变老的中年男人，不知又要在春风起的夜里冷睡多久。

02

父亲彻底清醒了过来，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上了二楼的房间。

二楼，是父母的卧室。再往上，便是我和孩子的房间。

长久以来，二楼的存在，就像一个家庭的过度空间。不论是我单身一人，还是现在有了孩子，我们总习惯性地往二楼的床上跑，或躺或坐或钻进被窝，现在再加上一项和孩子玩闹。

一家人最惬意的家庭聚会，都是发生在这张床上。

看着父亲抱着孩子和衣躺在床在，我扑棱了鞋子也钻进了被窝。母亲终于忙完了工作，离开电脑也向床的方向走来。

这张一米八的大床，就像被施了名叫“凝聚”的魔法，让人不由自主地奔向它，聚拢在一起。

母亲依偎着父亲宽厚的背半躺下，看着父亲逗孩子笑。

自我怀孕开始，父亲总在家里翻来复去地重复听龚玥的《母亲》。后来，从不会唱歌的父亲，终于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学完了这首歌，浇花时唱，洗脸时唱，孩子哭时唱，孩子笑时也唱，凡是嘴得空的时间，他都唱。以致再后来，母亲跟着哼，我跟着唱，连家里的保姆闲来也开始唱上两句。母亲笑说，“这抵得我家的家歌了。”

在唱完第三遍《母亲》后，我和母亲集体抗议，要求父亲换频道。父亲无奈，手口并用开始了他的儿歌。

父亲的儿歌很简单，用手逐一指着孩子的五官，含笑念叨：

“双下巴，小嘴巴，小鼻子，小眼睛，老门头，小耳朵。耳朵耳朵听话，嘴巴嘴巴说话，鼻子鼻子喘气，眼睛眼睛看书，老门头是保险杆~来，撞一个。”说罢，将额头凑上去，佯装和孩子撞了额头，然后摸摸自己的额头，对着哭道：“哎哟！你不疼，把老爷爷撞疼了。”

这个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儿歌，父亲从来没有弄乱过顺序，甚至声调感情都没有分毫的差别。

每次他撞完头，母亲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被窝很暖。窝在被子里的我，看着眼前这幕家庭小剧场，眼神开始迷瞪起来，哈欠一个接一个，打得眼睛发酸直流眼泪。

父亲伸手把擦了我的眼泪，嘴里又唱到：“你伤心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那一刻，这首歌不再是一个逗乐的玩笑。在我心里，它变得深沉。

我自以为是地认为，父亲给孩子唱这首歌，也是有深意的。

人到中年的他开始怀念感恩起那些身为母亲的女人们的付出，这从近段时间他总想把住在乡下的奶奶接来城里的意图里可见一斑。

另一方面，他是在传承某些东西。他最爱的女儿，希望她的孩子，也能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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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父亲对我的爱，是众所周知的。

记忆中，他从未向我发过脾气，而我却歇斯底里地朝他吼过几次，虽然为数不多，但总是伤了他的心的吧。

高中时的班主任曾说过一句话：他见过很多爱女儿的父亲，但像我父亲那般爱我的，他没见过。这句话，我是没听过，还是忘记了，已未可知。再次听到，是前不久母亲告诉我的。

近来最深切的感受，是我进产房的那天。

母亲说，凌晨十二点孩子抱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聚在他的周围，唯有父亲守在产房门口，隔着小小的玻璃窗往里张望。虽然入眼的，只有长长的走廊。

老公说，在那一夜，他最大的感触，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的守候。

时隔许久之后，父亲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感叹道：“看着孩子出来了，心安了一大截。看着大人”出来了，心里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父母上班后，我独自在家中带娃。父亲总时不时打电话来，每每接通，电话那头都传来他雷打不动的问句：孩子今天乖不乖？

我知晓他的言外之音。你的孩子今天如何？我的孩子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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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父亲爱孩子，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常有几日，他自己给自己放了假，呆在家里陪孙子玩闹。我催他去上班，他一副“你不可理喻”的神情，好像我逼着他生死别离一般。

他不仅爱自己的孙子，他也爱别人家的孩子。

去年中秋节，家里的群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明亮的月色下，父亲坐在台阶上，周围高高矮矮的孩子们围了一圈，听着父亲讲述自己曾经上月亮、坐炮弹、用猪油打野鸭的荒诞故事。

父亲的故事说多不多，绕来绕去就是那么几个。这些故事陪伴了我幸福的童年时光。

幼时的我对这些经历深信不疑，常约了周边的小伙伴匆匆吃了饭，端着小板凳缠着父亲讲故事。这件事，父亲说了很多年，每每说起，都言笑晏晏。

有次偶然从书柜里翻出一本《吹牛大王历险记》，才知道原来父亲的那些英雄之旅，原来都是假的。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因为自己慢慢长大，父亲已经许久没和我讲起这些神奇经历了。

多年后，我将这些故事用本子记录下来，写了字，配了图。虽然绘画功底稚嫩拙劣，但这个本子，却成了我最珍视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