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同时看过保罗·索伦蒂诺《绝美之城》和「青春」这两部电影,那么很容易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确,在许多方面,这两部电影都有着相似之处。
比如主角相似的经历——《绝美之城》热恋中的捷普写下了他唯一一部小说,「青春」里的音乐家最重要的一部音乐作品是写给他妻子的。
但尽管有诸多相似的元素,却给人两种全然不同的观影体验。
依照惯例,先讲讲影片名。
Youth,很直白的词,就是青春、年轻的意思。中文翻译一贯喜欢额外发挥,这一次也不例外,将其翻译成《年轻气盛》(一部主角为两个古稀老人的电影如何「年轻气盛」?)。如果说把「La Grande Bellezza」翻译成「绝美之城」还只是不知所云的话,那么将「Youth」翻译成「年轻气盛」则是彻头彻尾的事故。说起来,在中文翻译届,将任何外文词、句或者名字译成四字的现象简直泛滥成灾,甚至可以这样定论,但凡将意义清晰的词或句翻成四字的,都缺乏最基本的审美能力。
Youth by Paolo Sorrentino因此,在下文中,我将以「青春」或影片来指代这部电影。
比较下两者的角色关系结构。
《绝美之城》是很典型的圆桌形结构,影片的主角是捷普(Jep),几乎所有配角都围绕着捷普展开关系。他们各自之间是没有关联的,只有捷普在场时,才会产生化学反应。对主角捷普而言,所有的配角像是一面反光的镜子,随着影片的推进,无形的转盘开始转动,当他们对应时,镜子投射出来的就是捷普。这种精确的对位法也确保了主题的同一性。
但「青春」不是这样的。
「青春」里人物之间的对位是平行的。所有的人物都有自己清晰的使命,都是单独存在的声部。音乐家(迈克尔·凯恩饰)担忧自己的健康,女儿(蕾切尔·薇兹饰)面对情感问题。老导演(哈维·凯特尔饰)要留下遗作。演员(保罗·达诺饰)要突破演技。哪样都非同小可。哪样都可单独剪出来讲个故事。
这使我想到的是昆德拉的小说和他的复调理论!问题在于,复调必须确保主题的同一性。
而「青春」角色之间是孤立的,或者说是一种弱关系。
迈克尔·凯恩饰演的音乐家虽然是明面上的第一主角(现在流行的说法叫一番?),但他并不能像绝美之城中的捷普那样将所有的配角串联起来,与所有人产生化学反应。
音乐家和他的导演老友(同时也是亲家)的对手戏最多,他们之间的联系还算紧密,同时也最贴切影片的主题。他们皆年华已逝,音乐家看似人生已经圆满,别无所求,老导演苦苦想拍最后一部电影。实际上都是在与时光努力挣扎。归根结底,是面对同一母题所做出的不同应对。
因此,在影片中,音乐家一而再地追问老友,有没有跟某个女演员睡过。甚至说:「我愿意用二十年换她一夜风流。」老友则说:「一天都不值。」
音乐家和导演音乐家和演员,他们之间的联系点是因为他们被世人误解,被标签化。所有人都会提起演员主演过的电影和他扮演的角色,所有人都记得音乐家为他妻子谱写的那首名曲Simple Song。此外,就没有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点了。而老导演与演员更缺乏互动。
音乐家和演员再来看音乐家和他女儿的关系。这或许是影片中人物关系最紧密的一对了。女儿遭遇了中年婚姻危机,但接下来,影片用一段炫技般的台词切断了这层联系。女儿吐槽父亲——「你懂个屁!」
音乐家和女儿所以,这么多声部并没有形成真正的合力,将影片推向预期的位置。
另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阿尔卑斯山下一座疗养院里,这意味着环境是封闭的,所有角色的关系是相对固定的。既无法脱离,也无法前进。因而无法打破均衡。
而《绝美之城》是在罗马城,是一个全然开放的环境,角色们来了又去。他们的关系若即若离,并不固定。本就处在一个不均衡的态势。
因此,要打破均衡,势必需要打破均衡的力量。比如借助于剧情外的配角。影片中的配角,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背影。
只消瞧见背影,便可认出他来。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影片中有这样一幕。几个人望着一个背影议论纷纷,那是他么?连坐在屏幕前的我也不由得发问,是他么?于是我去豆瓣找电影的相关信息,发现演员名单里还真有他的名字。
他就是迭戈·马拉多纳。
马拉多纳,曾经的那不勒斯城市英雄。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马拉多纳率领的阿根廷队与东道主意大利队在半决赛相会,比赛移师在那不勒斯举行。于是,世界杯历史上最奇特的一幕出现了,那不勒斯人支持的球队并非他们的祖国——意大利队,而是马拉多纳所在的阿根廷队。由此足见马拉多纳在那不勒斯人心目中的地位。
好吧,说得有点远了。说这么多,是因为导演保罗·索伦蒂诺恰巧出生于那不勒斯,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时,他刚好20岁。马拉多纳客串到底是拍戏时偶然遇上了还是导演刻意请过来的,这不得而知。
尽管马拉多纳在片中戏份不多,只有一两句台词。但他的出演还是给电影增色不少。倒不是说马拉多纳演技精湛。而是在于他这一角色十分出色地丰富和支撑了电影的主题——青春。
马拉多纳在片中大约出场5次。都不是无关痛痒的客串。
第一次是在游泳池。电影刚开场不久,镜头给了他蹒跚的背影一个长长的特写。他在游泳池里呼吸困难,寸步难行,需要几个人把他扶出去。
第二次,他路过网球场,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网球。
第三次是他躺在阳台边,恍惚间看见两队小球员正准备开球,而舞台中央那个穿着蓝色的10号球衣。此景应该是他的幻想。
第四次,他终于有台词了。音乐家和男演员以及一个练小提琴的小孩提到了左撇子。这时候马拉多纳说,我也是左撇子。男演员则说,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左撇子。
第五次,马拉多纳在网球场一展球技——踢的就是之前出现过的网球。
马拉多纳寥寥几个镜头,索伦蒂诺将一代球王迟暮的身影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绝美之城》是一部什么都不打算讲的电影,那「青春」就是一部什么都打算讲的电影,可是讲得并不好。
于是,当电影画下句号时,除了美轮美奂的瑞士风光,以及不时出现的「索式金句」——比如「我愈发觉得君主制讨人喜欢,因为脆弱不堪,就像婚姻」,「理智的人没有品味,从那时起,我就尽我所能不去做一个理智的人」,似乎什么都没能让人记住。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相当享受这些「索式金句」,甚至自己写作时也掺几句进去,比如当对话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考虑来一句「索式金句」收尾。享受,而非喜欢。享受,就像是喝奶茶(喏,这一句就挺像「索式金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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