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疼痛在深处,隐隐如有回声,经久不绝。
比如摔伤第一天,是火烧火燎、气势汹汹、敲锣打鼓地疼。疼得人没法不把它视为第一要务,低声下气地伺候着它。
到了夜里,被子碰到伤处疼死,不盖被子冻死,关上空调热死——折腾一宿。
第二天伤口开始结痂,轻微触碰不那么疼了,大喜。
下地走两步,哎哟!差点儿摔倒!……骨头疼得站不住。
这就怪了,昨天还能走呢,今天啥情况?腿断了?显然没有。但是大片的红肿十分突出——昨天光顾着止血,顾不上它;主要矛盾解决以后,它跳出来闹脾气了。
这种痛因为是迟来的,仿佛先前吃了什么亏似的,报复心极强地痛。
第三天症状大为减轻,轻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昨天的疼都是装的——要不咋能好这么快?
第四天就是今天,皮肤开始渗液,痛感卷土重来,却又并未派出重兵,仿佛是意在威胁:“大爷我可还没走呢!看你敢把我不当回事儿?”
这些招数固然变化多端,却都不值一提,它们哪知道:隐痛最痛。
要不是因为我说了自己摔倒的事,爸爸不会给我发这么一条微信:
“蘐蘐,是今天锻炼时摔了一跤吗?看样子没有大碍,只是擦伤吧?半个月前,我买完东西打算赶公交车,在上台阶时一脚踏空,也摔倒了,右侧脸上有点儿擦伤,右手小指肿了,隐隐发痛。结果手上贴了伤湿止痛膏,三天后就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今后我再也不赶车了。”
爸爸很平静,轻描淡写说起半个月前的事;我却心疼得发颤,几天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再描画当时情景:
街上的行人,公交车的停靠,爸爸拎着东西疾走,怎样踏空,怎样摔倒,脸上的伤如何,手指的痛如何,当时怎么站起来,周围的人有没有来帮忙,回家怎么处理脸上的伤,怎么用左手给右手贴膏药,做饭的时候洗漱的时候怎样忍受疼痛,等它一点一点减轻,如何克服不便,一分一分适应……
独居的爸爸,一个人在珠海摔倒了。
而我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
自强自傲了一辈子的爸爸,像个小学生一样说“今后我再也不赶车了”。
爸爸性格极为要强,从小到大,只得第一名。他是家境贫寒的苦孩子,却在升学率极低的年代考上大学。工作中力争上进,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一年四季洗凉水澡,数十年如一日晨练不辍,他喜欢告诉别人:我身体倍儿棒,平常连感冒都不得!
先是糖尿病的偷袭。爸爸被迫开始细致规划一日三餐,控制血糖范围,打算当糖尿病人中的佼佼者。
后来心脏出了问题。妹妹陪同做了支架手术,我心急如焚地问,妹妹说:“别担心,爸爸恢复得很好,我觉得爸爸有股心气儿:就算生了病,也要当康复最快的病人。”
接着是牙齿。以往坚不可摧能为我们嗑开榛子壳的牙齿,一辈子不喝汤,只喜欢吃硬东西的牙齿——先后不安分起来。这几年间,一次次整牙,也颇受了不少罪,爸爸却永远笑着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其实我跟我爸干仗最多,我俩都是臭脾气,死硬派,很容易怼在一起。想当年,呛死人的话都说过不少。
可是父女二人都习惯了,并不往心里去。爸爸的话再硬再凶,我渐渐也没有了逼他改变的念头。
倒是他的示弱服软,让我心里痛得厉害。
那种痛隐在深处,如有回声,经久不绝,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我对自己说,“吃一堑长一智”总结教训,是爸爸的明智之举,没必要难过。
我劝自己理解:直面生命的衰老进程,接受它带来的限制,这并不是示弱服软(就算是,也根本用不着羞愧)。
可是你知道吧,人有时候劝得了自己的脑子,管不住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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