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姥娘

去年腊月二十四，姥娘没了。姥娘最后几年身体一直不好，17年心梗，就再没从床上起来。去看她的倒数第二次，还能看着我喊出我的名字，伸出手让我握住，我喂她吃了三瓣橘子。最后一次看她，认不出我了，我说出自己名字，她看着我愣了下，然后哭，哭着喊我，说我怎么认不出你了呢，再伸出手让我握。那个时候，她已经吃不下饭，家人把饭打成糊，她吃两口就说恶心，再喂，就要吐。

在等待生命流失的这个过程，仅靠留存的一点能量支撑，她超瘦。瘦的只剩下骨头，她侧着头看我，抬起右胳膊，右手就像拴在竖条棍上的气球，随着胳膊来回晃，没有一丝生命力的苍白的晃，用满了力气却显得很不经意的晃，我知道她在让我过去，我冲她笑了笑，没动，她冲我笑了笑，又晃晃着把胳膊放下了。

人终有一死，化为灰尘，存在记忆里。这几年，眼看着姥娘从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走出家门口，到需要人扶着勉强在屋内走一圈，到两个人拉着扶着推着从床上坐起来不到五秒时间。我想能熬到过年，就是为我们子孙熬，别受罪了。腊月二十四晚七点四十左右，接到电话，说去办公室发材料，换上衣服，从家里出发的时候，这样想着。这样想着走过步行街，到了人民路，几十年的老树被彩灯围起来，发着绿色和白色的光，人们装扮着黑夜，准备一场狂欢，我感到由衷的快乐。走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瞥了下墙上的表不过八点钟。

回到家，看到妈发在群里的消息，说姥娘被主接走了。我给她打电话，说走的时候差十分八点。我不知道人在临终前，灵魂会不会跑出来去看一看挂念的人，要是真是这样，可能我姥娘刚好听到我心里说别受罪了的话，好内疚。当天晚上推掉第二天的工作，请假回家。

再见已是阴阳相隔，无力的胳膊晃不起来了。趴在她身上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耍赖式的不讲理的大哭，去扒一层层的白布，翻出皮紧吸着骨头的蜡黄的手，姥娘没了这样想着。小时候和堂哥攒贴画，有一个人物，我们一直没买到，后来去姥娘家，表哥买到了那个人物，我求了他好久，终于要到手，回家抓紧跑去找堂哥，我们很小心的贴好，贴完之后堂哥嘿嘿一笑说，我终于攒好了。我说是我们的。他哈哈笑着不给我。我气坏了，哇哇的哭，抓过来把整个册子撕的稀巴烂。就是这种耍赖式的不讲理的心情，但是我能怨谁呢？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和妈守在姥娘旁边，一人坐一边。大表哥家的小女儿，正读小学一年级，小姑娘很可爱，她背着手过来看看，又绕到我妈那边看看，又背着手遛到其他人旁边，如此反复。屋里人轮流吃饭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她说老奶奶在睡觉吗？我妈说嗯。又问那把她喊起来吃饭吗？我妈说老奶奶不用吃饭了，你去吃吧。又问不饿吗？回不饿。该怎么解释呢？对这八岁的孩子。

人会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觉得不是，是近距离抽象性陪伴。今年谈了一场恋爱，没有任何套路的单纯直白的喜欢，以为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要用年甚至十年为单位来计算，神通不敌天数。分开的那段时间，很受伤，又不知道怎么和朋友家人说，心里藏了个秘密。周末回家，睡到早晨六七点，做梦梦见姥娘坐在离我床边一米左右的位置，笑着看着我，像小时候在她家睡觉，醒来会看到的她那样，我心里暖极了，那种被人紧紧的抱在怀里、总有人爱着你的温暖。早上醒来，我买了一大包零食，在家吃着零食看了两部电影，那股执念终于消了，接受了真的不可能和已经分开了的事实。

姥娘出殡那天，我们姊妹几人站在院子角落看着满院子的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凛冬的天，尤其清冷。每年过年姥娘家都是满院子的人，表姨们嗑着瓜子聊家常，把攒了一年的话全吐露出来，好吵，以至于现在一见到知天命年纪的阿姨聚在一起，就想捂耳朵逃窜。那天，姥娘家也吵，清冷的吵。屋里喊我们进去，要把姥娘抬进棺材，十几个人上前，把床围得紧紧的，妈在前面扶着头，我们散在周围抬着姥娘，从床抬进棺材，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流着泪逃到旁边。丧礼办在姥娘家门口，只我们这家人已30多口，再加亲戚朋友参加丧礼的人把小胡同挤得满满的。牧师祷告完，说可以与遗体告别，亲朋好友排着队，一个个走进屋，围着棺材里的姥娘走一圈，再出来，之后几个人把棺材盖死，抬着出来，家人跟在后面，跟着他们把棺材放进灵车，几十号人，只是哭，再多行动都是无力的只有跟在棺材后面哭啊，要把至亲哭回来。看着灵车从胡同口拐弯，这样送走了姥娘。

这篇文章动笔时是在八月上旬，写完已是九月初。中间写写停停，实在没有办法一口气写完，有时只是打开看了看就满眼泪。昨晚失眠，打开喜马拉雅听一位博主读诗，诗里说“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 我渴望爱 渴望穿过几千里无关的云朵 去寻找那条小路”，这种凭着一股执念为了既定目标超乎寻常努力的心情，为你千千万万遍的心情，一下子戳到心里，人有竭尽全力追求的自由，但爱而不得的人和努力不得的事也是生活常态，就真的这样吗？你反复问反复问，可不容你无奈和委屈，只能匆匆被接受，然后走下一条路。这样迷迷糊糊的睡着，又梦见了姥娘，梦见大家在一起看着电视吃饭，姥娘看看这个人的碗又看看那个人的碗，一边吃一边操心着给我们盛饭。而我只顾着看电视，所有人都吃完了，我还有一大碗饭，她坐在旁边看着我吃，等我吃完收拾桌子。

我在梦里心想姥娘不是没了吗，然后又告诉自己难道我在做梦，又想不对啊这个感觉很真实啊，又告诉自己管他的，这会姥娘在身边呢。于是理直气壮的继续盯着电视，直到那一集演完，才老老实实的吃饭。只有在姥娘面前还能像孩子一样不守规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