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放假。
那时正准备晚餐,做薄荷牛肉卷,撕开装着薄荷叶的保鲜膜,手机放在橱柜上,开着免提。
“二十七或者二十八”,嗅了嗅薄荷的味道,还很新鲜。
“我们可能又得在过年前一天了。”
父亲的工作比较特殊,烟花爆竹的贩售行业,越到春节事务越繁忙。
拿着小刀顺着纹理切牛里脊,和母亲开玩笑:“不是说今年躲债不回去?”
“躲债”一说,事出有因。他们刚买了新房子。带超大露台的住宅,位置在两个自然公园近邻,小区人疏树密,采光均匀,出行方便,一切条件母亲都满意。
她给我发那所房子的照片,欣喜地规划着露台:何处种花,何地养鱼,回廊,假山,葡萄架,桂花树……再得来些土,种些菜蔬。
母亲说:“这应该是人生最后一套房子了,以后我会死在那里。”
可想而知,她有多满意。
让她如此钟情,房子的价格自然也十分“美丽”,且对方要求现款一次结清。本来老派如我父就从来不和银行打“按揭”的交易。
于是乎他们的流动现金被抽了个见底,此前母亲说,每年春节光回老家发红包都所费不低,索性今年就不回去。
谁知现在她又说:“呵呵,哪能真的不转(回)去,不过我也不得去想歪门邪道弄钱,免得落得X兰那个下场。”
我准备着料汁,犹豫小米辣是不是放多了些,正走神,忽听到母亲说到兰姐的名字,心里一触,不再忙着调料,在厨房边坐了下来,手指边搭着瓶虾露。
虾露瓶的包装,是幅小画,挣扎的虾将离出水,躬着小腹。
母亲闲闲碎碎说一通,最末叮嘱我,回家记得多带两件衣服,免得自己受冻。便挂了电话。
薄荷牛肉卷已经作得,只欠一个汤,等蛤蜊被热水‘奉承’得开了口,豆腐亦都咕嘟咕嘟得成熟。便可开饭了。
可我变得没心思吃了。
2
母亲不经意的话语,像是一条拉回我和故乡人事的绳索,使我陷入回忆当中。关于生命的致辞,总有些人,被兀地推到一个代表狼藉,发言的序列。
我在好几篇文里都提过,在我小时候,家里在镇上开杂货店。一些额外尚需要在本篇补充的信息是:店面完全是我们家自己的,包括楼上的住宅,是同一时期一道购买的,此外在开店的这条街上,还有一个不大的门面位于街角,属于“赠品”——当年房子不好卖,父亲买了住宅加铺面后,修建房子的人又免费送了他这么一间门面。
兰姐就是这间后赠送门面房的租户,因为这间门面并不当道,采光也不太好,所以是以极低廉的价钱租给了兰姐,更好听的说法是,因为兰姐和我们家稍沾一些亲,照顾自己‘本家侄女’(按辈分来说兰姐该叫我爸叫叔叔)。
有记性好的读者,比如说你,可能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你心中萦绕不去:“请问张小哥,前篇的开容嫂据你的描述,也和你家沾亲带故,你们镇上所有人都是亲戚咯。”
万一这个系列要一直写下去(可能性当然不大,福克纳能一头扎进‘约克纳帕塔法’写上几十年,换我是决做不到的,不但无此天资,更重要是南北战争从未在本镇打响,镇民之间的恩怨纠葛,一世人始,一世了结,没有能让文笔一直牵扯下去的力量。)
我是说万一,可能以后还会写一些微弱血缘的亲戚,所以有必要在此理清。微弱到什么地步呢——如果这个人把我砍死,他回到家吃夜饭的时候会说:“我杀了一个人”而不是“我杀了跟我大舅同一个姓我婶娘是他爷爷兄弟的婶母的继女论道理讲我该叫他一声兄弟的。”
明白了吧,只是镇子就这点大,闭着眼睛走都失不了路,所有的人才像洪水过后,从诺亚方舟下来的动物,不免有些联系,但猪是猪,狗还是狗。
兰姐租我家门面,显然也不是纯为给这‘便宜叔叔’送点钱,她看中的是这间窄房内里,纵深进去还有一个颇大的仓库。她买回来一些机器设备、模具原料,堆在仓库,又划出一块地,请泥瓦匠砌了个水泥小池,很快开始了首次创业,制作雪糕,用于批发零售。
那时我五六岁的年纪,父母忙于店内生意,从而对我无暇顾及。因此我常跑到兰姐的雪糕作坊去玩。
我记不起我六岁时候一次具体的谈话,我知道有人具备这样的惊人记忆,但我实在没办法,实际上坦诚地说,包括一些我写过自以为准确无疑的对话,再过些时候回看,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偏差,记忆在消磁,信手拈来摘取回忆的时刻,你得眼睛不眨,因为每时每刻它都在挥发。
虽是如此,但总有场景。它并不是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你自己往往找不到它的重要意义。可它就一直在。高挂在记忆来来回回的厅堂,它被保护得如此之好,连灰尘都从未在此落下。不用拂拭,永远看永远崭新。
所以我永世难忘这样的场景:
水泥池里五彩斑斓的液体被大力搅动着,组合出种种诡秘莫测的图像。像星团、像哭泣女人的脸、像蜜蜂的残肢、像耳朵里开出的墨兰……这锅‘女巫的汤’还在继续随着搅拌添加着靛青、绯红、葵黄、鼠灰的食用色素,我站在池边,和高明瓦亮的白炽灯,共同见证着最终浮现而出的“预言”。
胡永大总会提醒我,别站得太近,小心池水溅到身上。胡永大就是那个负责搅拌的人,兰姐的丈夫。他戴着口罩,腰间系着黑色的皮帘,手臂上穿着护袖,形容起来像玩笑话,但他的确如临大敌般在面对着食物。终于调制好,池水复归平静却并不澄清,一如胡永大口罩之外的那双眼睛。
兰姐将模具一层一层地灌入池水,再把模具放入冷柜之中。等待时间酝酿,再打开冷柜,便出现雪糕的原型。
我总爱扮演冷柜前的‘守门人’,开合之间,接近纯白的冷空气有时还混杂着细小的冰粒,被我深深地呼吸尽情拥有。瞬间低温由呼吸道滑向肺部,凛冽至此油然而生某种滚烫的错觉。多年后,我读到马孔多“烫手的冰”,不禁微笑,向幼时守在冷柜前的自己遥遥致意。
兰姐说:“你不要吃这些,脏。我另给你拿。”她的口气不容置疑,于是乖乖等着她从冷柜一角拿出奶油棒冰给我吃。
口感柔滑的奶油棒冰,当然不是在这里加工的。兰姐的雪糕工坊在当时还不具备这样的技术,而作为一个值得被信赖的雪糕批发铺,奶油棒冰怎么能少呢,于是只好从外购来,假装‘自产自销’。
每当吃完奶油棒冰,我蹦蹦跳跳地回家向母亲炫耀的时候,我妈会拉着我的手,又回到雪糕批发部。
当我看着她和兰姐为一把零钞进行艰巨的拉锯战,胡永大在旁漫长地笑着时。
我开始准备吃第二支。
母亲说:“回回都白吃,啷个(怎么)好意思嘛。”
兰姐把钱又从东线推回西线,坚守着她的‘诺曼底’:“嬢嬢(阿姨)看你说的,个小娃儿能吃多少,未必然还把我店吃垮杆了(倒闭)。”
(张,你说你记不清对话,所以这一段是怎么回事。当然是根据回忆来杜撰,亲爱的驴们。)
摧毁雅典的不是肌肉发达带着刀剑的野蛮人,摧毁雅典的是时间。兰姐的铺子完全承放得下再多几个小孩的不知餍足,使她最终倒闭的是商业。
原本在她的盈利计划里,是给附近乡镇的杂货铺供货,由于她不需要考虑原料(自来水和劣质色素都不需要什么钱),不需要考虑人工(唯一工人胡永大是她的丈夫),不需要考虑房租(来自叔叔的友情价)。因此只算前期设备支出,以及电费,她能比一般的雪糕批发部价格来得低。
然而,开始着实热闹了几天,后来就进货者寥寥,及至再无人上门,池水放空了水,胡永大摘下了口罩。
这是为什么呢,兰姐想必有过这样痛苦的思考。
很快的她就不用再胡思乱想,由一个她的同学口中得知了真相,这名同学是附近乡场的,之前也找兰姐进过货。他给兰姐说,最近新进的一批雪糕,价格比兰姐所产的还便宜几分几毫。
兰姐惊愕住:他们纵然有自来水廉价色料,但是胡永大只有一个啊。
大型的雪糕批发铺子,完全可以长期不计成本甚至贴钱卖着货品,借此来弄倒不识时务的后起之秀们。
兰姐耗不起,色素有保质期,胡永大需要吃饭,当然占更大头是冷柜的电费。
好似起初兴冲冲创业,这次落寞也促,只用几个短句就能关门大吉。设备转手,原料售出,永久歇业。
她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第二次创业,似乎担心跑慢了,倒闭的厄运就会彻底在她身旁安居。
3
对于前次的教训,据她本人坦露在与胡永大的深夜“谈心”中(她谈她的心,他听 )。也总结出了经验教训。易于储藏不担心销路无需设备时时运转,综合以上几点,她开始制白酒。
粗磁的大酒缸,成堆冒尖的高粱,冷凝气管……一切都准备好,命运会把每个人送到合适的位置上,兰姐在外面联系酒的业务,胡永大重新戴上口罩,站在高高的桶前搅拌高粱。
自从卖酒之后,我与她家的友谊彻底断交。只是有次夏日午后,停了电天气火热,蝉在行道树上幸灾乐祸个不休。母亲说,你去兰姐酒坊那边睡嘛,那边阴凉。我乖乖抱着小凉席去了,在酒坊地上打起地铺。
正睡得熟,电来了,有一炉正要出酒。原浆热滕的酒气缠绵着与空气撞了个满怀,连着我的梦也被拥在里面,在梦里我一碗接一碗地吃着醪糟。醒来时,已经晚上。
白酒生意正和使我迷醉的那场天气同样如火如荼,稍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是胡永大因为这个工作,患上了职业病:
成为了一个酒鬼。
他摘下了口罩。
白酒生意持续了两年多,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兰姐宣告生意倒闭。
大家隐隐约约猜出了原因,他打她。
那个素来被她轻蔑当成畜力的上门女婿,喝了酒之后,不知道是找回了自己还是迷失了自己。
关门之后。胡永大戒酒,她反思。在此期间内,大概乡下的老奶奶也听说了夫妻不睦,于是把经由她一手带大已十三岁的孙儿,像捎一封劝和信似的捎到这个家。
我们得花些笔墨来说说这个叫小虎的孩子,他无可避免地被老人给惯坏了,认为世界都该任他取夺,就像年迈的奶奶总是为哭闹而妥协摘下房檐下挂着的柿饼。
当他来到镇上,在‘新世界’里很快碰了壁:世界不再予取予夺,他的爸爸在忙着克制酒精的衍生品——暴力,他的妈妈尚未变得衰老到会对小孩慈祥的年纪——再说她的热情只是在生意。夫妻俩使小虎意识到,你是孩子,你仅仅是个孩子。哭闹变得没那么有效,甚至效用微乎其微,小虎感觉到就像是巫者突然失去了神力。
不过,他没有回到他本该被规训的位置。请注意,我不是说某一个人,而是往往某类人都有种危险的逻辑:
世界不再随我心意,是世界发生了问题。我得用花招、诡计、暴行将它“治愈”。
小虎和我哥哥同龄,他转学之后,和我哥哥念同个班。我哥哥说,我讨厌他,他敲诈小孩钱,骗同学东西吃。
我们镇初中与小学就隔着一道墙,某天我上学,看见小虎骑在墙上,在指挥一个小孩给他去买肉包子吃。小孩怯怯地问他拿钱,他笑了笑,往地下吐了口吐沫。
那是一种极其残忍的笑,他原本长相肖似父亲,可那一笑之后,让人很难相信胡永大‘木胎’一般的五官会结出这样的‘恶偶’。
在兰姐与胡永大尽释前嫌之后——最后的淤青似沉没的陆地褪去,她甚至还留恋地拿手指戳戳大腿窝,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痛楚。丈夫重新唯唯诺诺,通过吸烟戒掉了喝酒。儿子也来到了身边,一切都很好,可以开始第三次创业。
4
第三次比起前两次有一个明显的不同,需要被指出,那就是经过一冬的蛰伏反思,以及阅读成功杂志之后,兰姐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那些成功杂志是我母亲的藏品,母亲从我懂事起就热衷于订阅各种杂志,我也趁着这个便利,阅读过不少。成年后,我很为这段经历愧疚,就我阅读过有限的大作家传记中,他们都反复强调,杂志是有害的,压根不能算作书籍。
但是各位,我们不得不承认智慧是有根性的,人人造化不一,同样的杂志,鄙人只被催化了俚俗的遣词造句(诚如你们所看到的),而兰姐却从中悟到了‘天人之谜’。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我们可以浪漫化之,像阳明先生在龙场长笑一声,终于领悟到“知行合一”的心学总纲那般,兰姐或许兴奋地从床上坐起,一巴掌将胡永大呼醒:
“我知道了,是风水,是风水的原因。”
没错是风水,斯蒂芬·周的黯然销魂饭好吃到催泪也仅仅是因为加了洋葱。
如果行动力是种美德,那我们余下的篇幅都得为表扬她而用净。第二天大早,她怀揣着‘感应’,无情地向自己的叔叔说要退租,并且解释了风水的原因。
叔叔愕然答应了退租,在兰姐离开之后,感叹地骂了一句:“憨(傻)婆娘”。这个时候,在桌边写作业目睹了全过程的小孩说:“爸,你又讲脏话。”
镇就这么大,兰姐起腾挪移新的‘风水宝地’,就在对面一条街的街头。作为一个理性的小孩,我并不认为她和我们家退了租,就消磨掉了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关系。
我时常罔顾母亲的呵斥,小跑着过去,找到在店内忙碌的兰姐,和她细声细气的问好:
“姐姐,又在做蛋糕呀。”
深感痛心的是她对我这个‘弟弟’的爱护程度仅限于把一些失败的半成品交给我大快朵颐,等到她技艺越渐精进,对我也就开始‘大义灭亲’。
胡永大随着生意的转型彻底没了用武之地,蛋糕房站不下一匹马,同样的也站不下胡永大。在不需要用蛮力的地方,胡永大不会开果酱罐,总是挤破裱花。
为了不把劳动力闲置,在老婆的督促下,他去了广州打工在一个木材厂当卸车工。别了,胡永大。
蛋糕房时常飘香,镇上的人经过总得挨近一点再探长脖子望望,好似这一望,就能望到嘴里。
买一块试试吧。这样的想法冒起,臂上的手总能打回喉咙里伸出的手,吃这玩意儿就是混个馋嘴,又不当顿(饭)!
我们镇上就连过生日也很少很少有人会买蛋糕,大多数人的选择通常简单粗暴:吃肉!
买生日蛋糕的何其少呢,举个例子,当兰姐在镇上开了首家蛋糕店,有的家里特别宠孩子,或是自己也想尝个新鲜,就会去买一个。比如当时我们班上的傅梧桐同学,就让他的爸爸——我们的数学老师傅乐德先生给他买了一个。
上文记叙,选用了全名,以此来表达我的崇敬之情。因为当天傅梧桐同学的生日宴会上,笔者作为他关系较好的同学,亦被受邀同席。
那是一个真正的蛋糕,有着鲜奶油裱花,水果,和没被烤糊的海绵底。
回到家后,兴奋情绪仍旧高涨的我,以一个三年级学生的知识储备量,在当天的日记中秉笔直书地写到:
「在傅梧桐家里,我第一次吃到了骇人听闻的生日蛋糕。」
兰姐的店在倒闭之前,好像一共只卖出十几个生日蛋糕。
又一次宣告‘散会’之后,兰姐感动地想,曾几何时,作为一个懵懂无知的乡下丫头,那料到如今,创业数载,打拼下这好大一片……债务。
之前酿造白酒的债,还没有还完,蛋糕房生意,又累下新荒。
街坊四邻都看不下去,我妈也跟着去劝了几句:“阿兰,人有个时运,有些人命里就不带财,再说女人家。”
讲到这里,其它的阿姨婶娘皆点头呼应:“就是!就是!一个女人家,没得男人撑起,任你啷个(怎么)拼,都是空搞灯(白用功)。”
兰姐泪眼婆娑,缓缓点头,众人以为她听了劝,派出个领头的乘胜追击地一发为她‘好’起来:
“阿兰,不是我说的话,你莫怪我讲多老(老为语气组词),眼前的事还债要紧,永大不是在广东?夫妻间隔远了,要生嫌(纠葛)。我看你就往一堆去,打几年工把债换了,再存点钱,未必(难道)虎娃子长大了,不要房子成家?”
众人又声援:“对头!对头!”
(对头:正确)
5
几年后,兰姐因为办理医保的事要返乡,她在镇上没有住宅,母亲邀请她住宿在我们家。
晚间,入睡前泡脚,水很滚烫,我迟迟把脚浸在水里,只是用脚底板轻轻试探,一碰旋又抬开,坚持着挑逗水温。母亲笑道,就是要烫,烫了睡觉才暖和。说着,用脚踩着我的脚往下按。我夸张地大叫起来,兰姐在旁边笑。
母亲被我闹得没法,索性由我去洗,转过头来和兰姐说话:“阿兰,你瘦了啊。”
母亲的这个感叹里,隐晦地用‘瘦’取代了‘老’。
兰姐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圆领毛衣,露出的脖颈上已起细密的皱纹,她的头发枯黄,双眼也不见有什么神采,颧骨倒是真见了疲惫的“瘦”,连着她的唇去异乡之后,都黯淡干裂不见血色,只是苍白,苍白的唇连着皱起来的鼻看样子是对疲惫压榨流失的岁月严厉的归咎。
洗脚是在一个大搪瓷盆里,盆地彩绘着天青色的蟹和湖蓝色的水草。兰姐的脚正印在蟹的螯上:
“嬢嬢(阿姨),出门在外愣(真)是累人,比在家里面开店子还恼火(折磨)不少,老板是个香港老板。不拿工人些(们)当人,三班倒,五班倒,倒来倒去,瞌睡(睡眠)都睡不好。”
母亲也曾经在工厂工作过,能理解那样的辛苦:“这次回来,你也不要客气,好好住几天休息。”
兰姐:“嬢嬢真是对人太好了,我说我回乡下去住一晚就是,硬(执意)要留我在镇上住。”
母亲又说:“阿兰,累是累到点,挣到钱才是实在的,莫去想啥子(什么)做生意的事了,自己好好干。哎,你给我说句老实话,现在还想不想做生意?”
兰姐洗完了脚,用脚跟碰着搪瓷盆壁,轻轻地晃着:
“等以后再说咯,先还债。”
第二天母亲要去县上进货,托兰姐照看我。父亲彼时已经去了贵州创业,家里的杂货店正准备转手,没找到合适卖家,因此还在营业。
中午放学回到家,兰姐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蛋炒饭,她炒来,里面放了酱油,兰姐说在广州的大排档吃过这种做法。
她问我好吃吗?我说挺新鲜。
吃完饭,我边写数学作业边看电视。她从厨房洗完碗出来也跟着看。是重播了好多遍的港版《封神榜》,眼下正演到李靖鏖战巨人。
我俩都挺意兴阑珊,兰姐拿起茶几上搁着的杂志翻了翻,看着首页的彩妆广告,低回婉转地打了个嗝。
或许因为空气中的葱味使气氛有些尴尬,或许嗝是正准备要说话才被顶出击发,她开始说话。
“我以前找嬢嬢借过不少杂志看。”
李靖和小明去甲地赛跑都太让我无聊,于是我接话,这些杂志,我都看过。
她说弟弟认识这么多字,很聪明啊。我不写了,把本子翻过来。
“兰姐,你知道最厉害的蛇是什么嘛。噜,这本上面有说,棕王蛇特别厉害,比眼镜蛇还毒,连大象都能毒死。”
毒死大象的桥段,我在信口开河。
杂志里的知识贴示,只是短短一句,「世界上最毒的蛇是棕王蛇,毒性超过眼镜王蛇。」
越浅薄越想表达知道得更多,再者在识海里,大象象征着巨大难以被毒液克服的生命体。
兰姐顺着我说下去:“蟒蛇也很嘿人(吓人)。我和工友在电影院看过电影,好多条蟒蛇追人。”
“电影院是什么样的,和电视上演的一样?”
“一块大屏幕亮着,周围黑漆漆,有人拿着个小手电筒一直走来走去查票。”
“哦,你继续讲,蟒蛇为啥子追着人不放。”
“那伙人踩破了蟒蛇的蛋,蟒蛇追上他们,把他们都缠死了。那种死法才吓人,看着特别恐怖,一点点地缠死,开始还能呼吸,后来骨头都碎了,还在啊啊啊的叫,嘴巴里喷好多血出来。”
话毕她露出歉意的神情:“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不肯服输说是,但又的确只是光想象着画面,脊背就淌出冷汗珠,黏在内里的毛衣上,湿冷滑腻,像蟒蛇刚从我身上游过去。
“蟒蛇比棕王蛇厉害。”我很快认输。
兰姐觉得不错:“毒死其实还好,要是我选我希望被毒死,一下子人就没了。被缠上就恼火(糟糕)了,反正都是死,要多受好多折磨。”
不知为何,成年以后我总想起这段说者无意的谈话经过,觉得它隐隐约约暗示了一些人间极残酷的事。有这种认识始于我觉察蟒蛇不只生活在丛林,世上它的猎场,比比皆是。
6
有可能是为了庆祝我中学毕业,同年,兰姐开始了第四次创业。
风水的迷局没有再厄困住她,乏人问津的产业前景亦将不复存在。几乎是报复性的,我想这其中有这样的宣言存在:你们不是要吃肉,好,如你和你袋中的钱所愿。
她承包了一片草场,带着已扩大的队伍(三人:儿子 、儿媳 、创业基石吴永大)来到高山上,开始从零修建养殖场。
本地嗜吃兔子,县上有条街专门卖兔肉,街名「得福」。这福想是以兔子的惨绝来成全老饕们的口福。
此街名菜“三层兔”——乃是三层竹编笼屉,一层谓粉蒸兔,一层谓双椒兔,一层谓油淋兔。上桌前,揭开笼屉,管保你九世兔子精转世,也只能边狼吞虎咽边哭着念煮豆燃豆萁。
因此兰姐的养殖场除山羊外,主要饲育兔肉,是盘算着供应餐饮业的主意。
还另有一筹的如意算盘不足与外人道也,那就是从同业口中听闻,县上近年来政策大力扶持养殖业,凡是养殖到一定规模,皆有五万到十万不等的发放补助。
养殖环节政府扶持,出品之后供给餐饮。怎么想怎么都不至于卜出个赔数,兰姐这次兴头仍不减当年,紧锣密鼓开了张。
中间母亲去看过她一次,回来直替她叫苦,山上雾气重,住在简易平房里,晚上拧被子都拧得出水。更坏是地形崎岖,光请个兽医,来回就得过几道岭。还有那么大个羊场,又养兔,一天喂饲料都来不及。人也累得脱了形。胡永大拌饲料时,人太困打瞌睡,手指头都被机器切掉半截。
可怜的胡大哥,我说。
母亲觉得人活成这样子,是给自己找气:“胡永大也愿意陪着她折腾,没个男人家样子。你兰姐瘦得跟个鬼似的,白头发都有了,我看她啊,这辈子就想当老板,好好日子不过,鼓捣把自己放磨刀石上磨。”
母亲说完,悠悠感叹一句:“人啊,得知命。”
养殖场修建过程中拉了外债,原计划是拿政府补贴去还。按规定流程备好相关文件,镇政府跑了不下十趟,钱始终批不下来。
兰姐给母亲打电话常抱怨这事,其一她实在找不到什么人说,其二修养殖场也借了我家的钱。
后来兰姐就弄懂了,胡永大去政府跑手续,这次连大门都没进去,说是主管这块的副镇长去县上开会去了。胡永大就蹲在镇政府大门口抽烟等,一会儿出来个保安让他挪开些,说看着影响不好,他就移到旁边的石狮子座边上抽。顺道也给保安递了一支烟。
保安说:“跑了好多趟哈?”胡永大说:“是咯,折腾人不说,等着钱办事情嘛。”
保安看看他,在胡永大跟前走了个来回:
“你真的懂不起嗦?”
“啥子(什么)啥子啊。”
“我为啥子和你说话唵。”
“因为老师(敬称无实意)你人好嘛。”
“错,因为你拿了杆烟给我扎起。”(*扎:比较带有尊敬意味的‘递’。)
保安说完,摆着手走了。
胡永大似懂非懂,回家跟兰姐说了。兰姐也有些迷糊,和母亲说了。
母亲评价:你们兰姐真的是个假机灵,枉还是在外面社会上操(混)了这么多年,连人情客往(客套)都不懂,你不送礼,别个(别人)凭啥子要批给你。
被保安的话在后脑勺上敲了三记,再经我妈指点后,兰姐灵醒不少。
决定第二天就去送礼。
我爸爸有个侄子,承包镇政府的伙食团。春节时,他给父亲来拜年,提了很多礼物,在闲聊中,他谈到兰姐送礼的事,这事在镇政府传播很广,以耻笑的方式。
兰姐给副镇长的礼物是羊腿
——半条。
我猜对这简直是用血汗喂养大的牲畜,丁点的白送都使她不舍。
寒酸至此,副镇长还是秉持着亲近群众的优良作风将其收下,很客气地将兰姐请出了办公室,声称临时突然多了几个关于国际事务的会议。
和半条羊腿同样被留在办公室的还有,让他老大人生平首次感到不快的收礼经历。
换种角度来看,这次送礼的效果是显著的。胡永大再也不用在门口踟躇,只要远远地看到他朝镇政府大门过来,那曾经指点迷津的保安就会警告他别再靠近。
父亲的侄子谈到这段时,鄙夷兰姐的人情世故不通,说你想吃肉,连汤都不让人尝一口?
这位仁兄的伙食团运作得很好,其它的门路也不少,还找政府承包工程做,兰姐十分有资格让他瞧不起。
那次叙话,他一直在抽烟,咳嗽不停,厉害到声嘶力竭,胸膛起伏得如同肺被换成了,储存香烟烟雾的鰾。
谁都忍不住劝他少抽一点,他说,唉要谈生意啊,习惯了。
当晚他还要赶几个酒局,我帮着叫车。车没开出去多远,车窗被放下来,有烟雾飘散在流光虹影里,我在路边驻足,假装在目送着什么。
今年初,听说这位堂兄被查出肺癌。
要知命,然而只有河才了然所有卒子的命运,卒子所能做的只是涉水过河。
补贴无望过后的兰姐,在某段时间内确实走了段好运。
羊场、兔场的出货量慢慢跟了上去,她也有了长期合作的餐饮店。
有了一些积蓄后,似乎是为了长远打算,她买了一套房子。
房子所在的小区,是兰姐同一个乡里的人在县上修建的,关系蛮靠得住,便宜不少,她还联络母亲,问要不要入手一套。
母亲挂了电话说,兰姐还去问过四嫂要不要,她肯定在给这个小区跑佣(*跑佣:意指介绍人赚佣金。)。看她高兴得这样子,也不容易都快半辈子了终于弄起套房子。
房子简单装修之后,小虎和他年轻的妻子(云南人,通过线上麻将认识,十九岁)搬进去居住,兰姐和胡永大继续留在养殖场。
小虎没有再回到养殖场帮忙,他就近在县城找了一份送快递的工作。
我少年时的朋友,旁门左道者为数不少。某天和其中一位在滨河路上吃夜宵。
我看到有熟人路过,就离座去打个招呼。
打完招呼,回来继续吃。朋友问刚刚那个是你耍得好的(哥们儿),我说算不上,亲戚。
朋友哦了一声,用筷子把烤盘中的鱼肉拨烂,抬起头来又对我说:
“小心点哈,各人(自己)。莫和那路人走得太近了,哪天一路(一起)出了事都不晓得啷个(怎么)遭的。”
我疑惑地望着他,他用筷子指着刚才那个人离开的方向:“这是个打假牌叻,专门抬轿子(*抬桥子:联合出千的赌术。),我看过他和几个人在老建行那边圈羊儿客。(*羊儿客:冤大头,受骗的人。)”
你们应该猜到了,他说的那个人就是小虎。
在我目睹残忍一笑之后,小虎没多久就退学了,原因听说是殴打同学敲诈钱财。使人感到费解地是,竟是殴打完再敲诈。想必受害者都对这如此缺少人道主义关怀的操作十分想不懂。
退学后,小虎去云南打了两年工。在一个夏天,突兀地重新在老家人群的视野出现。坊间暗猜他是在外面犯了事,才跑回来。但由于不知道确切赏金额度,导致大家懒得去举报。
当兰姐在很多人面前说起小虎终于懂事了,懂得回家去养殖场帮忙。每当这样的场合,相同的眼神总是心知肚明指出问题所在,没有一个警察会想到去山上查羊。
就这样‘躲’了一年半载,藉着买了房子的东风,小虎下山准备大展拳脚。
我在脑海盘算,犹豫要不要告诉兰姐小虎在外面赌钱的消息。
终于还是旁敲侧击地让母亲去‘点’了一下,只希望她能稍微留心。谁知兰姐一口笃定不能,我儿子好好地当着快递员呢。
我又想明白一环,为何在职业老千之外,他要去应征快递员。
古老的告诫中,包括着有久走夜路必撞鬼的明训。小虎更不幸:他顶着名字里的‘虎’字撞上了真的‘老虎’。
那晚,县城东关某处茶馆里赌客稀少,小虎团伙里的其它成员都去了别处‘巡猎’,只剩下他一人无所事事打着奔驰宝马机(*奔驰宝马:一种赌博用机器)。
作为专业人士,他玩心完全不在这上面,更为期待的自是和人的博弈。很快地,他注意到边上一位也在打机的笑容和煦的中年男子。
那人手气很差,但每局总是面不改色地大把投币,直到赔个干净再重复上局。小虎意识到这是头‘肥羊’。
于是他退掉了自己的机器,站在这人旁边抽着烟看了几把,等到又一次投注全部落空之后,他试探性地问:“大哥手气不啷个(怎么)好吔,呵呵。”
那人转过头,笑着搭了一句:“今天是邪门,硬是一把都没得戏。”
“大哥,我今天也是把把都出‘鬼’(落空)。”小虎试探性地说:“要不耍点别的,换下手气。”
那人闻言认真看了小虎一会儿,拿起鼓鼓的手提包起身:“好嘛。”
他们两人开始对赌扎金花,扑克牌是小虎找来的。
玩了两把,小虎抬头望了眼日光灯:“哎呀,眼神又发虚了,还是把眼镜戴起。”
他从兜里掏出一副方框眼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虎觉得那个中年人笑得更灿烂了。
接下来不到一个小时,小虎赢了八千多块,每把都是现结,小虎首次单人应这样的阵,往常只是小打小闹。所以这会儿头上冒了细汗。输钱的那人反倒面不改色。
“小妹拿两罐红牛来。”小虎招呼茶馆的服务员,然后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莫慌走。”
“哪个要走,我窝(撒)尿。”
“管你做啥子,想走把手杆(臂)给我留到起!”
中年男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拽住小虎,趁势抓住小虎的头发往玻璃桌面上狠磕了一记,小虎人被丢开,摔在地上。
男人重重地一脚再来踢翻,尖头皮鞋狠戳在身上,小虎痛得喘不过气来。
“日X妈!小X娃儿吃烂钱吃到我身上了,不打听哈老子是哪个!给老子跪到起!敢动弄死你!”
无论是对小虎一连串的殴打还是谩骂,男人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小虎规规矩矩地在地上跪好,他可委屈了,他是真不知道这人是谁。
不怪他,这人成名的那几年,小虎在云南瞎搞,这人正风光的时候,小虎在山上喂羊。
我们只是简单介绍一下,毕竟与本篇主题关联不大。此人名叫蒋浩阳,外号在本县黑道人士中更为人熟知:蒋门神。
他有多煞名远扬呢,截止到写作本稿的时间,本县尚未出现外号敢叫‘武松’的黑道弟兄。
小虎当晚全须全尾地走出了‘金喜鹊茶馆’,留下了一张五万元的欠条。
(本文所写关于赌斗当夜情况,取材于蒋门神身边朋友不同口述,再经本人甄选提炼,在此致谢。)
小虎夤夜出逃,跑得急匆匆,兰姐接了儿媳妇的哭诉电话,说小虎把她结婚时买的金银首饰掏了个空,现在人不知所踪。
兰姐连忙安慰儿媳,同时一头雾水小虎为什么跑呢。
很快的,蒋门神的小弟带着白纸黑字的欠条来到兰姐面前。
在托人找关系说合之后,并且兰姐和胡永大两个人,令前去讨债的小弟都帮忙证明的确“看起来确实不像有钱的样子”。
无奈之下,江湖道义还在(本县还有为数不少古典黑帮人物),不至于把人给逼死,只是拉羊去顶数。
兰姐日后尤其痛心,好多被拉走的都还是小羊,尚未长熟,本来再养养,就能出栏换钱。
羊场几近覆灭后,胡永大又病倒了。
拖着他去看医生,说不用治也治不好,都是累出来的各种慢性病,到一个临界点爆发了,得吃好的能少动就少动多休息。
胡永大卧床之后,我们一家去看他。爸妈和他说了会儿话,就去外屋给兰姐塞钱了。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两床棉被,棉被最上面还铺着件军大衣。
房间里光线昏暗尿味刺鼻,我坐在离床不远的凉椅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胡哥,你要不要吃苹果,我给你削苹果。”
他努力地坐起来,我说你慢点慢点,他说没得事没得事,又咳了一阵,把口浓痰吐进床边的夜壶里。
他说,小兄弟谢谢你们来看我哦,我这个病啊,我看是养不好了的。
我安慰他,医生都说是累出来的病,你好好歇歇,一定能好起来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拖累你们兰姐了,现在场子的事全归她一个人料理了。跟到起我,从来没享过一天福,我也说不来话,在外面跑不出名堂(成绩)。但凡我有点本事,她也不得这么多年啥子都没干成。
他哭起来,头颅整个掩到军大衣里,我不知所措,只好走到外面去。
兰姐听到哭声,快步走进屋,在床边坐下,把胡永大的头抱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等胡永大止住了哭泣,又扶着他慢慢地躺下。
兰姐出来和我说:“一生病变成小娃儿了,这几天老爱哭,让你看笑话了。”她的眼圈红红的。
命运像个不识趣的脱口秀者,接二连三地跟这个家开着拙劣的玩笑。小虎走了没多久,兰姐的儿媳妇,那个云南女孩小燕知道自己有了。她不想要,想打掉。
兰姐给她跪下磕了个头。
养殖场停掉,兰姐夫妻搬进了县城那套房子,方便照顾待产的小燕。
小孩不足月出生,一落地还没见到大人面,就送去看护病房。
商量着取名字,胡永大说,生下来就身体撇(差)叫有福吧。兰姐说,不要,我都想好了叫光明。
兰姐抱着这名成为了胡光明的小孩:“哟哟,我的光明啊,保佑全家人都亮堂(明亮)起来吧。”
一房里来看小孩的人都笑起来,我也觉得这名好听。
光明满月那天,小燕收拾行李要走。当着来吃满月酒的亲朋好友面前,小燕说,妈,当初你给我磕了一个头,现在我还你三个。
咚。咚。咚。
磕完,拖着行李箱走了。
养殖场转了出去,胡永大要吃补品,光明要吃奶粉。短短几个月,剩下的钱眼见快耗干净。
兰姐想去打工,可一个病人,一个婴儿,又都离不开她。
有人给兰姐出主意,那是兰姐过去结识的餐馆老板,现在没弄餐饮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和兰姐说,他在外面专门放高息,都是借熟人绝对保险,兰姐要是有钱,也可以给他拿出去放。
他给兰姐说了个数,兰姐有些心动。打电话来一五一十和母亲讲,母亲说,再也折腾不起了,你缺钱我暂时借你周转些。别去相信这个。
兰姐说,我就是和你说下,你要是有钱倒也可以拿出去放,我又没钱,想弄也没办法。
不知道从哪,兰姐搞到了二十六万,全部给了那个人,约定利息一月一结。
头两个月,利息如约打来,后来音信杳无。
兰姐急忙去打听,原来那人只是以高利息为饵不断集资,再通过拆东墙补西墙给老用户分红,吸引新用户投资。兰姐恰巧赶在他快要崩盘前投资。
那二十六万,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抵押房子的啊!
母亲说,兰女,你别看你叔叔生意做这么大,其实也就是面子光鲜,现在干啥子都难,前段时间我们又修了个库房,现在实在抓不到钱。
兰姐在电话里说,嬢嬢我晓得了,你也帮了我这么多,之前的钱都还没还撑展(干净),是我急慌了头,我再想办法就是,我后悔当初没听你劝。
母亲挂了电话,神色冷淡地抛了句:“救急不救穷”。
兰姐准备带上光明去云南讨债,她打听到那个骗钱的人现在就躲在昆明,而且说不定小虎也在那。
胡永大开始不放心她带上光明,说一个奶娃儿,那禁得住颠簸,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又找上了母亲。
不知道兰姐和母亲说了什么,可能是留在家,病恹恹的胡永大更看顾不了小孩,不如就待在身边。
兰姐那天出门前,给胡永大换了床单被褥,蒸了鸡蛋,又交待了一些家里的事物。最后说,永大,这次等要到钱回来,把你身体顾好,我就再也不折腾了,我们两个就在县城找个工作,扫地也好洗盘子也好,把娃娃再经由(照顾)大,好好过日子,老公。
那是她第一次叫我老公。胡永大在事后回忆道。
兰姐带着光明坐大巴去了昆明,在昆明逗留五天后,转途去了楚雄。
七月二十八日中午,兰姐在楚雄“惠民招待所”门口的小锅米线摊喂小光明吃了一点米线糊糊,她自己一口没动,这一老一小太显眼,老板记得他们。
随后她回到招待所,给前台说要睡一会儿午觉,怕误了车,让前台的女孩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上楼叫她,她交待的口气很慎重,给了一百块钱的“小费”。
一点,女孩准时上楼。敲门敲好久敲不开,女孩下楼拿钥匙折返上楼。
门开了。光明在床上酣睡,耳朵里塞着棉团。床头柜上玻璃杯压着一张纸,纸下垫着五百块钱:
「求求你打这个电话联系人,把小孩带回去,大包里有奶粉尿片小孩衣物,对不起把屋给弄脏了。」
三天以后,面对赶来的家属,女孩仍旧处于方惊未艾的状态:“我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她吊在里面。”
光明的襁褓中放着兰姐的手机,还有一张昆明郊区殡仪馆的地址单被叠成个三角,也放在里面。
手机里有段录音:
“光明,我是婆婆。乖乖不要生婆婆的气,没带你转去。我实在是活不了人了。”
以后等你知事了,你要晓得你妈妈叫袁燕,在婆婆卧室的抽屉中有个烟盒纸写着她的电话号码,你不要恨她,你以后要去看她,要孝敬她。”
…………
“光明,婆婆为啥子一定要叫你光明,婆婆走了一辈子黑路,每当前面看见点亮了,又黯下去了。
希望我的光明不要受这样罪,一辈子大放光明。”
…………
“永哥,还是耍朋友的时候这样喊过你。当初在一起,我妈其实相不中你,我就和她说,不招这个男子上门,我就和他私奔。”
“永哥这辈子一世夫妻,苦了你了。如果有来生,你不要再碰到我。”
…………
参加完兰姐葬礼的当夜,我发了一个梦:
暴雨倾盆深山密林中,我扶着大树的枝干艰难进行。有雷在顶上炸开,明熄之间,我看见一个女人被条五彩斑斓的巨蟒缠绕着,倒在路中。
我唤她兰姐,兰姐。雨遮蔽了声音,不但她对我没有回应,我也只看得见她在无声的呻吟。我急了,几乎是手足并用到了大蟒跟前,拿木块抽打着蟒蛇的身体。
它没有松动,它的眼转过来与我对视着,蛇息在我脸上画着腥气的符。霎时间,我眼中的大蟒,变了千相万相,当它张开颚比量着要吞下我时,幻出地是小虎那张残忍的笑脸。
醒来时,恍惚间把身上冒出来的汗水错认成了雨水。
梦境最后,我放弃了逃跑,静静地躺着,只专心想着一件事。
快过来,吞噬我吧。
作者:张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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