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幽幽地高悬于夜空,青白的月光泼洒在瓦梁栏砌之上,如烟如水。如此静谧的夜晚,除了呼呼刮过的夜风吹得高院深墙内的榉树叶子毛剌剌地响,还有夜猫或者黄鼠狼、山狐狸一类的野兽偶尔发出的哀鸣骚动着,该是不会有任何事发生吧?京都即使是入了深夜,总是还会有某处歌楼闹市箫鼓喧阗歌舞升平,但是今夜却与往常不同,寂静得过分了,好像人们都不敢外出似的,早早就归家了。各家各户不管是大名主或是自耕农、商人,甚至是武士,一概紧闭门扉。这样反常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好些时日了。
至于原因么?坊间的传闻是近来京中糟了邪祟,凡是哪户人家有年轻漂亮的未出阁的闺女的,不论贫富贵贱,皆会被那采花盗蜜的妖怪看中,着了道儿的女孩会在夜间独处闺房的时候,不知不觉被那妖怪惑住,与其云雨欢好。说到这里,各位看客可能会问,这不是寻常采花贼常用的手段吗?官府不作为,倒是把事情推到邪祟头上?且听细说,如果是寻常的采花贼,那自然用的什么迷魂香之类的下流把戏,可是怪异的是,京都发生这一系列采花案件的受害女儿家等到了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来之时,什么也记不得了。便是最厉害的药草师,对这等厉害的“迷魂香”也是闻所未闻。且这歹人行事手段十分干净利落,犯案现场几乎留不下任何痕迹,有好几家迷迷糊糊的女儿,都是等到几个月后察觉自己已有身孕,这才反应过来遭人歹手,这才哀怨顿生,一心求死。便是最后总算被亲人劝了回来,也会茶饭不思陷入昏瘴,最后郁郁而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尤以未出阁的女孩为甚。官府本作奸人犯科一案处理,然而遍查未果,反而堕入更深的迷局。一说有廷臣武士,平日能以刀连斩盗贼三人,徒手扛巨石大鼎的勇者,在追查此案详白时亲眼目睹青鬼行祟,身长二十尺,脸大如盆,獠牙吊眼,口吐血舌。武士心生畏惧,然武士道允怯不允懦,遂提刀砍将过去,不料对方化为蓝幽幽的白雾消逝不见,而吸入这等鬼雾的武士,归家后昏睡两日。第三日家人敲其门却不应,推门而进时发现被窝里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这实非普通人能应付的事啊,于是住户又请来比叡山的僧人诵法华经,又从播磨请来精于阴阳道的术师,但是效果不佳。倒不是说请来的阴阳师与僧侣道行太浅,而是作祟的邪物太过阴险狡猾,不仅不留下任何痕迹,而且似乎目标也没有定数。一开始只是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家,后来也有人报东市某家已婚妇女也惨遭歹手,更有甚者,坊间秘闻传到连清秀的男子也不能幸免。即使是圣僧与阴阳术大师,也只能保得一方住户暂时周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找到作祟妖怪无异于大海捞针,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京都有一樱阪姓大名主,家主无子,老来得一幼女,名雫,三天前收到了那愈加猖狂的采花妖怪的名帖,狂称三天后,也就是今日夜里,邀雫小姐月下一叙。一时之间全府上下忐忑惊慌,家中老夫人一听这噩耗便哭晕了过去。万般无奈之下,樱阪大人托故交请来了当时非常有名的阴阳道世家子弟坐镇府中。
此时已经是亥时定昏,四下一片阒静,小姐如同往常一样深处闺房,窗扉紧闭,青白的月光透过木格印在房间的地板上,往里面窥看的话,可以看见小姐的绣花床帘也是紧紧阖着、纹丝不动。
有从窗间缝隙飞进来的蛾子忽然撞进烛台焰心,紧接着烛花噼啪一声爆响,蜡油仿佛深闺怨妇潸潸淌下的泪滴,烛终于燃尽,灭了。与此同时,一阵凉风忽然袭来,裹挟着栀子一类的花木清香,倒也奇了。
雫小姐床帘垂下的流苏坠子随着风轻轻摆动,不一阵子,窗门之外传来人语。
“岩涧溪流听潺潺......”
听起来是哪家的男子在吟诵着思慕心爱之人的和歌,趁着这盈盈的月色,确也能令人感怀,回诵一两句,一段佳话便就此成了罢。当然前提是,“他”不是那个闹得人心惶惶的采花妖怪。
“暗香浮动夜阑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非男非女,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但是却很好听,极其年轻,浸着一股子薄荷味,随着声音的逐渐迫近,一个身影投在纸窗之上。
“晨月冷漠照别离......”
“小姐,我可以进来了么?”那妖怪一边吟着和歌,一边彬彬有礼地问道。但可别被这表面的装模作样骗了,真要打开门,还不知道要看到什么鬼模样呢。
“最愁莫过拂晓时......”
第一次行骗成功还算可以理解吧,为何在整个京都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他依然可以骗得女子开门呢?这下总算是知道了,他恐怕还会魅术,用阴阳道的说法来讲,便是在声音中下咒,叫人再想不得其他,生也好,死也好,只愿能与这声音的主人缱绻缠绵,不得不开门啊!
你看,人就是这么神奇的生物,明知前方是毒、是危险,却仅仅因为它浸透了花蜜的甜美便将鸩毒甘之如饴,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绚烂,樱花也会为此凋谢吧?不信请看,那撞入烛花焰心的蛾子烧焦的尸骸还在冰凉的桌面上僵硬蜷缩。
“小姐?”那如蜜的声音还在缱绻问道。
“请进。”绣帘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是雫小姐,微微有些清冷。
“嗯?小姐今日的语气与往日好似有些区别......”那人在窗边逡巡,沉吟着什么。
“妾已候多时。”小姐说着。
“啊?啊......让小姐久候实在不应当,我这就进来。”
正说着,门扉便于瞬间大开,那可是插好门锁的,如此一见,来者果然非人罢。
隔着如水的纱帘,看得见来人身形清秀,着深蓝直衣与黑色短靴,左手似是提着什么圆炉状的东西,连着长长的黑色带状物,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液体。
莫不是个人头吧?
“雫小姐今日为何深居帘内?”他忽而朗声笑道,“莫不是怕那个传闻中的采花妖怪?”
“身体不适,恐不能应邀月下一叙,可请郎君上前一步?”
“月下一叙?喔......好罢,便在屋内就好。”
妖怪将手中所执圆球物随手放在桌台上,随手拍了拍,转身便朝绣帘这边走来。
古旧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走得很慢,好像是故意要让那种令人不悦的嘎吱声放大一般。
嘎吱——
嘎吱——
“小姐今日有异。”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
嘎吱——
嘎吱——
“可是有何烦心事么?”他说着,声音忽然变大变沉,“是在怕那个采花妖怪吗?”
嘎吱——
嘎吱——
离得愈来愈近了。
“还是——”他声音忽然变得阴柔无比,与娇媚的女儿家无异,他几乎是捏着嗓子说着,“还是在怕奴家呢?......”
嘎吱——
嘎吱——
他还在接近,一阵恶寒爬过。
“刷拉”一下,他抬起手,眼看着就要伸进绣帘——
三森捏在右手两指之间的纸符迅疾如电光地打在他的手上,袍袖挥起间荡起的风浪震得周身绣帘鼓胀起来,一道咒印在挥袖的瞬间结了出来直打进来人的额门正中。
妖怪惊叫一声,朝后退却,撞到闺房内的桌上,原本放在那里的圆球骨碌碌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面四分五裂,一股浓烈的酒香氤氲出来。
这采花贼带来的竟是个酒坛子么?
“你是谁?!”那人扶桌,借着皎朗的月光看得见他清秀的眉头紧紧蹙起,“你把雫小姐带到哪里去了?”
“贼喊捉贼。”三森冷哼一声,施咒结印,雪白的狩衣猎猎地响。
“唔!”那人哀呼一声,强撑着站起来,右手化为利爪径直朝三森袭过来。
三森没有料到他在被咒印封印的情况下还能行动,连忙一个侧闪开,尖锐的指爪堪堪划破袍袖,一人一妖拉成对立的僵局。
“你是阴阳师?”捂着胸口,那人的声音几可算是咬牙切齿了。
三森没有答话,四周静谧,看似二人对峙,实则遍布自己早就放出的隐蔽式神。
怎么回事?结咒并没有失败啊,阴阳师在心里默默诧异。对于一般的阴阳术士来说,要封印妖物,必呼其名,名即是天地之间万事万物最根本的“咒”,方才自己使的则是紧急情况下的避其名而强行封印的咒术,对于一般的小妖怪,这种咒术是可以强行奏效的。
而眼前这位,似乎并不是那种一般的小妖怪,而且,竟没有一个式神能感知到面前这位是何妖物。三森出身当代最有名望的阴阳道世家之一,年少便曾以一人之力封印住当时祸乱四方的妖邪,祓妖多年,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观其指爪形态以及毛发,应是某种罕见的狐妖,这也能解释他的声音中透着的那种无法拒绝的妖魅之力了,只是如果只是一只狐狸,这类走兽万没有三森这样修为的阴阳师一个结咒还封印不住的。
难道是从未见过的高等妖物么?三森捏紧手中纸符。
“阴阳师没有一个好东西!”妖狐啐道,“我本也以为是妖看上了雫小姐,没想到竟然是道貌岸然的人,说罢!你把雫小姐藏到哪里去了?”
三森抿唇,不答话,与这类擅长魅术的妖物对话,极易被蛊惑。她低低地念着咒,试探对手的修为。
“你不说我自己去找便是!”妖狐似乎不想再和她有所纠缠,拂袖便要走,毛绒绒的爪子还堂而皇之地露在外面。
“站住!”三森在他转身的瞬间便下意识打出一道纸符,那是一道最简单也最基本的咒禁术,打出之时,三森并不觉得会对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妖物奏效。
她甚至感知不到对方是雄是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纸符打出去的瞬间,妖狐全身一僵,竟然中了咒。
“你怎么背后暗算我?!”他气得发抖,“雫小姐呢?!”
三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聒噪得很,又试着施咒,也是一道最简单最基本的咒禁术,这个妖物虽然身份未明,不知其名也无法封印,但是似乎修为非常低。
果不其然,咒令下达的瞬间,他便缩在地上变回了原型。
竟是一只白白的团子一样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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