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为了成就,而是为了到达其他心灵”——聆听·创造·给予
2013-08-18 08:48:46
这暑假带小朋友参加了两个音乐夏令营,感触良多。
小朋友在两三岁的时候曾经是个死杆古典乐迷,除了对着乐队演奏的DVD模仿,什么都不要玩。可自从开始正式学习拉琴,对音乐的热情直线下降,练琴成了最令他痛苦的事。仅存的热爱是听一点点贝多芬和莫扎特,不过仅限于大型乐队作品,而且一无例外是积极向上的大调作品,形式要么是哐哐哐的进行曲、要么是叮叮咚咚、叽叽喳喳、节奏轻快鲜明的谐谑曲、小步舞曲呀之类的,柔板、慢板乐章是不要听的。我当然也并不在意,小男孩么,而且他还小。
夏令营中,给他报的班是室内乐。没去时提心吊胆的,在我的理解里,室内乐是个很难的东西,要仔细去聆听他人,去配合,节奏之外,还有音响平衡,而且不像乐队,这里一人一个声部,全都得自己撑起来。他也挺不乐意的,一方面听我说室内乐难,他又从没对之产生过兴趣,(喜欢的都是哐哐哐的大乐队),另一方面要整天拉琴。但情况大出意料,原先互不相识小朋友们凑到一起,年龄相近,不仅能够配合,而且很容易就投入进去,很喜欢。第一个夏令营结束,其他小朋友的家长向我建议了另一个专攻室内乐的夏令营,我问他想不想去,这次响应积极得很。
从夏令营回来,他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室内乐。这种细腻复杂的玩意儿是他原先最不要听的,现在却钟情于那些最纠结的那些片段,诸如声部相互交错、大调分解和弦和小调分解和弦交叠的部分。而更惊人的是,整个人对音乐的态度和感受急转直上,拉起琴来,完全像变了个人。原先对音准节拍强弱等等从技巧到音乐表达一切都不在乎,且知错不改,f尚可一做,p是彻底不予理睬的,现在突然卯足了劲儿要去表达音乐,憋紧了呼吸去表达那些细腻到极点的pp的部分。我发现了,室内乐中,他在听别的声部,在独奏中,他在听自己,他在找音乐。
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呢?两个礼拜来,我一直在想。一定是原先的音乐教育中有什么缺陷,而他在夏令营在室内乐中找到了那本该有的东西。
两个夏令营很不同。第一个规模很大,更有名,里面有些惊人的小天才,演奏起来俨然大师风范,组织得也更好,每个老师都实打实地传授很多东西。第二个规模小很多,老师们相互间尽是亲属师友,有点像他们自己家庭聚会的味道,组织颇为散乱,上课内容有时也似乎过于简单轻松。但奇妙的是,小朋友虽然是在第一个夏令营中爱上室内乐的,却是在第二个夏令营后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而第二个夏令营虽在组织方面有诸处尚待改善,其中的几个时刻,却也给我这个已经与音乐形影不离二十多年的人很大震动,引我反思音乐教育更好的方法和方向。
回想在第二个夏令营的几个片段。
报名时,除了主攻室内乐,每个人还可以有两个选修,看着那个表,我也不知道选什么好,随便挑了个general music(普通音乐?这是干什么的我一点概念没有),和一个技巧训练。本来有个爵士乐,我想了想,怕太难,没报。我想,想弄爵士乐必须要精通乐理,和声结构和变换都很娴熟,要求太高了,怕是给十五六岁准备向那个方向专攻的年轻人的吧。
然而我错了。
爵士乐老师,也就是我听到的那个现场的演奏家,教两个班,年龄组是十岁以下和十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基本是没有基础的,但是他们可以学。最后一天,孩子们上台演出他们自己的即兴作品,方式是这样的:老师”指挥“,他拿起一张张写着大字的纸,上面标明各种情绪,比如:悲伤,愤怒,欢乐,狂喜,甜蜜,宁静... 或者演奏形式:对话,争吵,轮流... 孩子们自己体会,自己找音乐形式(音符、旋律、节奏)来表达那些情绪,同时要倾听自己的合作者(”对话“或”争吵“的对象)怎样表达,并作出合适的回应。可以引用自己熟悉的片段,巴赫的无伴奏呀,练习曲的几个音呀,也可以创造(包括胡搞)各种音,比如跺脚呀,敲琴板呀,刮弦呀。这些当然很初级,然而步是这样起的,孩子们能够学会以音乐形式表达,并且是创作性地表达时,都非常投入。
general music的课也很令我开眼。最开始,我觉得老师教的也太容易了,从一分音符到八分音符,打拍子,然后唱一个特别简单的旋律,并加上一些动作和其它音响,跺脚拍手之类的。班上的小孩们显然水平都高于这个。然后他让每个人分别唱,完成全套动作,还是容易。然后,他让每个人错开一点开始,完成他们的说唱念打,并重复循环。这下不对劲了,开始出现错位错拍,有的没跟上,有的等长了,有的因为听别人而受到影响自己做错了、跟别人唱和做成一样的了。我突然恍然,这不是赋格不是卡农吗?在做这件看似容易的事同时,你需要仔细地听同伴,但又要坚守住自己的阵地,不能被他们带跑了。当最后大家从头合到尾大致对上的时候,我也大致能够听到一个有结构、有和声的东西。看似简单,不训练可做不来呀。
在这个夏令营里,我听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现场爵士乐。除了演奏者的即兴能力令我五体投地外,更令我震动的是,我从中听到了今天被我们称为古典音乐的那种音乐所曾经拥有而今天不再拥有的东西:对音乐结构的娴熟掌握,已经深入肉体的掌握,和声结构,和声演化,从几个音的动机开始发展音乐的能力,归根结蒂就是基于对音乐的理解的创作音乐的能力,这曾是每一个演奏家都需要掌握的能力。
我感到,现在的音乐教育,从专业的到非专业的小孩的,都太强调演奏技术的精益求精了,而理论与作曲训练太少了,对于聆听音乐结构的感性训练也远远不够。技术能精益求精当然好,可问题是人的精力有限,这不是没代价的,如果代价是对音乐结构的教育打很大折扣,真是得不偿失。因为音乐结构,包括横向(时间发展)与纵向(和声结构),在我看来可谓音乐的本质。我在那场爵士乐演奏中听到许多和巴赫的音乐非常相似的东西,这时我便理解了为什么Friedrich Gulda同时是爵士音乐家,为什么许多爵士音乐家特别从巴赫的音乐中得到灵感,因为其音乐内核是一致的,哪怕其和声形式与发展方法(套路)不一样。
这个结构,先从感性培养很重要,而这正是那个爵士乐老师和那个general music老师所做的。在适当的时间加入理性培养也很重要,理论和作曲就是教这些,而即兴也部分地与之相关同时也教乐感。
回来之后,我在youtube上找到那位爵士乐家采访第二个夏令营的主办者(他们是朋友),两人谈现在的古典乐教学有什么缺陷。爵士乐家在夏令营给各个年龄的小孩开课,自己在家也当老师开课,教小孩(从十岁以下到十几岁的都有)和声、作曲和即兴,他也把自己的小孩送到铃木方法底下学小提琴,但是他说反思铃木方法,有一个缺陷就是不太培养孩子听和声,不鼓励孩子创作。夏令营主办者说,他试图更早地开始教孩子演奏室内乐,找简单曲目或者把特别简单的曲子自己改写成室内乐来给孩子演奏,就是要尽早让孩子学会听和声,理解声部配合。
我想,正是这样,这正是我自己的音乐教育的缺陷,也是我家小朋友之前接触音乐的方式所存在的缺陷。十岁以下的小孩,先从感性入手,从唱歌开始,然后乐器可以加入,与之同时就要特别培养聆听能力,不同声部、音响的结构,室内乐是极好的训练,爵士即兴也是很好的培养,同时慢慢地积攒乐理知识,到十二岁以上,加上和声对位的理论应该能接受了。其实对音乐有点感觉的小孩都有作曲冲动,稍微引导一下效果就很好的,坚持四五年到十几年,乐童们都可以初通作曲的。这里说的初通作曲,当然远远达不到真正的作曲家的水准,甚至达不到管弦乐队编制那么庞大规模。但如果能为自己演奏的乐器写点华彩,会一点点即兴,能写两三个声部的作品,能把别的乐器上的东西改编到自己的乐器上,就非常好,我觉得比在自己的乐器上手指头特别利落更可贵,无论是个人音乐生活还是社会总体音乐景观都会大为不同。这样一个乐童,就算之后不学音乐,但因为他明白作曲是怎么回事,便会对理解各种音乐作品有很大帮助。同时,当一个社会的音乐受众是这种水平,也会帮助作曲家的新作品得到赏识和传播。否则真的就是现在这种封闭的学院化的状态,新音乐大家叫唤不懂不懂根本就不想一听。我想,自己懂一点并尝试过作曲的人,在这方面心态和耳朵都应该是不一样的。
但今天的(古典)音乐教育普遍不是这样的,不重理论,不重视声部聆听,大家一说小孩学音乐,那不是这个乐器就是那个乐器,重点是训练手指头。在中国,就卯足劲儿考级。然而一个重要的基本功——聆听音乐结构,配合演奏,还没有得到足够训练。最后即便就是上了音乐学院的人,室内乐大学才真正开始学习,如果不是指挥作曲系而是专攻演奏的,很多也不懂作曲,理论也不好。西方好一点,但总体也不好。尤其是在创作方面,整个二十世纪音乐教育都离作曲越来越远,今天的古典音乐界对创作新作品的要求越来越弱,许多演奏家基本不具备创作能力不具备即兴能力,这反映了他们所受训练的缺陷。虽然这本身由市场所决定,但市场本身既是现实也被现实所培养,音乐教育和音乐市场总是相互影响的。
十九世纪以前的音乐景观则完全不是这样的。且不说新作品不断涌现,(这当然是需求所致),每个演奏家需要具备的一个基本功就是即兴演奏,当时的华彩乐段不像今天是一百年前的人写好的印在谱子上演奏家练得完美了之后上台演,很多是当场即兴而成,就算不是即兴而成,也是该演奏家自己写的。许多乐队的演奏员也都掌握作曲和指挥的基本技法——他们更好地内化了音乐的结构。我想,当时的音乐家和听众的直接交流也更多更深入吧。但以练琴时间来猜测,当时的演奏家应该没有今天这样技艺卓绝。
从夏令营回来,我甚至发现自己也能更深入地听了。早已滚瓜烂熟的曲目诸如K.387, K.421,突然被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声部间的配合与和声发展有着那样一种神妙,竟是我二十多年都没能听到的!
第二个夏令营的主办者在那个采访中说,音乐学习是一个终生的事,一个人哪怕不以音乐为业,他仍会在音乐中继续自我发掘和深化,就像虽然我们已经离开学校了也不当小说家诗人,但我们仍然继续阅读文学作品以及其它作品,一个人不搞音乐了但是他的音乐生活不会因此而停止。而学习室内乐不仅是演奏音乐,更是培养一个人的内在,学习在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同时鼓励同伴清晰表达,不论是在莫扎特的四重奏里还是在即兴合作中,都努力给同伴以力量而不是以威力震慑他们,这样你就能在合作表达中到达个体单独所不能到达的境界。很多室内乐演奏家不是最出众的明星,但当他们凑到一起,他们创造出世界上最迷人的音乐。如果一个孩子将来不以音乐为业,他仍然学到一种能力,与人合作,聆听和理解他人,理解事情的总体面貌结构。
我想起那天他们的演奏会,像个家庭客厅一样的演奏厅,演奏者相互间是多年的师友,他和他的姐姐(也许是妹妹)都在里面,极美的音乐,水平很高的音乐家,甚至就跟那些著名团体的演奏一样动人。他们都从最有名的音乐学院毕业,他的姐姐(或妹妹)十五岁就和有名的乐团合作,最后都没有选择走独奏家道路。当然那是座独木桥,他们即便想去挤也未必挤得过去,但另一方面那似乎也并非他们的志向。好几个选择了音乐教育,同时教音乐学院的学生和初级幼儿,坚持演奏室内乐。
他说,音乐是一种服务(service),它应该从你发出来到达其他人,从每个人发出来,相互抵达相互交流。我想起那天,在最后告别结语时,他对台下的小朋友们说:“I hope you'll take this back home with you: Music is not about achievement. It is not about standing at the center of the stage feeling good about yourself. It is about sharing. It should reach other hearts." (“我希望你们学到这点:音乐不是为了成就,不是为了站在舞台中心自我感觉很好,而是为了分享,为了到达其他心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