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眼底带青，面色郁然，看着她一身湿泥却难得没有呵斥她。倒是芦花阿娘将她拉过去，嘴里念叨着:“老天啊，你这孩子做什么去了弄这么一身湿回来，这样冷的天气，受了凉可怎么是好，你家现在这个时候，你要是病了哪有空照顾你。”说着便领她进屋子里，帮着找干衣裳出来她换，翻了半天也没找着。芦花阿娘有些楞:“你的衣裳呢？”
许平安脱了湿哒哒的鞋子，光着脚相互搓着踩在地上，垂着眼看见干燥的地面上一串串自己踩出来的泥水印子，脸色有些发红:“都在外头晾着，前些天洗掉了还没有干。”芦花阿娘叹气，摸了摸她的圆脑袋，说:“刚给大家伙儿烧了热水喝，锅子里还剩些，我舀些给你擦个身子，瞧这一身脏的。等下你就直接进被子里窝着，我那边还有前些年芦花阿姐出嫁前的旧衣裳，可能大了些，你就先将就穿着。等过些天忙完了阿婶再给你改好不好？”她点头，很乖巧的说:“好。”芦花阿娘端了大盆子进来，里头的热水冒着白气，扑着她的脸，暖融融的。
等她收拾好一切，阿婶拿来芦花阿姐的旧衣裳，浅灰色，上头绣了许多小白花。小胳膊细腿套进去，袖子长的要拖地，裤子更是有小半截在地上踩着，瞧着有些滑稽。许平安倒是没管这些，撸起袖子，挽起裤脚，听见外头的声响，那些人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便晓得是二哥长命回来了。
她噗嗤噗嗤便冲了出去，瞧见她二哥站在院子里，月白色长衫，斯文俊秀，她跟个猴儿似得跳到他身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喊:“二哥！二哥！我可想你了！”长命毫无防备差点被她扑到地下去，幸好旁边的人帮忙扶着些才不至于摔倒，如若不然可得闹笑话。
长命双手托着她怕她摔着，待稳着些拧她的小脸蛋:“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轻没重的，摔着可怎么好？”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我这不是看见你开心嘛，再说有你在，哪里舍得摔着我。”长命拿她没法，只能任着她去。
“这就是平安？”许平安听见妇人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温和。她才转过头去看人，妇人约摸五十来岁，富贵人家打扮，头上缀满珠花有些晃人眼，但还是依稀瞧见那半白的发。
二哥抱着她的手倏而收紧，恭谨的回答:“是。”
那妇人眼角似有泪花，舍不得眨眼的看着许平安，像是要透过她去找些什么似得。许平安有些害怕的扭过脸，那妇人才喃喃道:“和采栀倒是像。”一霎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妇人朝许平安伸出手:“好孩子，让外祖母抱抱可好？”
许平安不大愿意，长命摸她的头，道:“你莫怕，这是阿娘的母亲，我们的外祖母。”
“外祖母？”这个词对许平安而言是有些陌生的，她知道每年芦花的外祖母每年都会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来看芦花，给芦花带很多红鸡蛋，还有桂花糕和新衣裳，芦花的外祖母头上围着蓝布子，会抱着芦花哼歌谣，牵着芦花去摘果子吃。许平安家和芦花家就隔着一座墙，每年这个时候她就趴在墙上偷看，芦花看见她了就会叫她过来一起吃好吃的。她很想吃，但还是会摇头走开。而今看着眼前这个人，虽然慈眉善目，却不太敢亲呢。
“平安，来。”妇人脸上依旧挂着笑，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
“平安，不怕。”二哥用下巴蹭她的肩头，以示安慰。她踌躇着，终究还是抓住了那双手。
“我们平安真乖。外祖母给你置了好些新衣裳，待会去试一试好不好？”妇人的手细皮嫩肉，没有起半点茧子，被她窝着的掌心又软又暖。许平安鼻子吸着没有闻过的香味儿，也不说话，只是点头。
阿爹从里屋出来，朝妇人作揖行礼:“小人见过夫人，我们这小地方太偏，地段不好走，这一路舟车劳顿，夫人定是累了，还请夫人进屋稍作歇息，其他容后再叙。”妇人却是不大高兴，皱着眉，道:“我女儿嫁给你小二十年了，你却还叫我夫人，难不成我这周家主母还担不得你一声岳母？”阿爹很是惶恐，道:“小人……小婿岂敢，只这么些年来，小婿以为岳丈岳母是不愿……认我们的。”妇人叹气，自那年让采栀嫁与这人后，周家便不许再提周采栀这个人，更不要说来看一眼。终究是老天爷造孽，又怪得了谁。
妇人将许平安放下，改牵着她的手，同阿爹道:“阿温，别在外头站着了，先带我去看看采栀吧。那么久没见，当初走的时候她就神志不清了，现在定然也不认得我。真真是报应啊！”阿爹垂了眼，声音有些发涩:“她已经走了。才没一个时辰。”
“什么？已经走了？”妇人哀恸，无法置信，身后的丫头忙上前扶着，面颊热泪滚落，有几颗掉在许平安手背上，一下子就干了。她伸出舌头去舔，咸的。
妇人锤着胸口，几欲晕厥:“我可怜的采栀啊！你离开娘十八年，十八年都没有回来看我一眼！你个狠心的！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你娘，让你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可怎么活，怎么活哟！”那些跟来的丫头小厮也跟着啜泣，整个院子压抑的叫人喘不上气来。一行人还在往屋里走，许平安落在了后头，长命回头看她，转过身来去牵她的手，她眼睛弯起来。还是二哥最好了。
进了屋，许平安的傻三哥富贵咬着手指头，摇着许平安的袖子，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平安回来啦！平安回来啦！”听着这动静，前头的人都转过脸来，阿爹沉着脸训斥三哥，他哪里懂这些，被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鼻涕吹出一个大泡泡，闻言的芦花阿娘赶紧将他拉开，半推半哄的带出去了。
乌压压的人围满那间屋子，里头黑乎乎的，许平安什么也看不见，害怕的缩在后边，想要往外跑。
长命抓着她的手，将她抱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才好些。不知过了多久，许平安都快睡着，才听见阿爹叫他们:“吉祥和德阿伯去镇子上置东西，还没有回来就不等了。长命，平安，还有富贵，都进来给你们阿娘磕头拜别。”许平安本能的缩进二哥怀里，有些抗拒的摇头。长命压着声音在她耳旁:“平安不怕，那是阿娘。”她方有些安心，长命将她放下，牵着她进去，芦花阿娘也领着富贵进来，他脸上泪痕未干，还抽抽搭搭的。长命带着他们三拜九叩，许平安像模像样的学着，富贵看着许平安做什么就跟着，倒也没闹出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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