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呼应
———我们为什么行走(上篇)
知白
过松源,万里为自己鸣不平。他要骂人了。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在桂源铺,万里再次为溪水鸣不平。把壮阔的前景晒出来恐吓他的政敌。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后山勒水向东驰,却被前山勒向西。道是水柔无性气,急声声怒慢声悲。
后山勒马似的喝停了水,不准你前行。水便向东而去。却被前山又一次阻隔,从而向西流去。
说水柔和,没有脾气,但是你听,水湍急时,声音似怒了一般,水缓慢时,声音却又让人感觉悲凉。
诗人以水自况,水声即诗声。
我在泗水看泉之后,也做了一首水诗,泉诗。溪可以况人生,泉更可以,它是一切后世水的基因,是前世雨的涅槃。
剥石放小泉,天机由更欢。
白头也看得,秋叶洗阑珊。
万里未曾动手,我确是看不下去了。掏出凌乱的石块,要帮小泉一臂之力。写完这首诗歌后,想到了万里的《桂源铺》《过松源》。大有“我与万里遥相应”之感!
大抵是共通的文人胸怀里都有一口鸣不平的气吧!
被虐久了,诗人也会有个性和执拗。“我不去!”
各方势力盘踞拉锯,皇帝走马灯地换。万里直言不讳,说奸臣指鹿为马。刚直若此,一句话得罪了君和臣。奸相韩侂胄当国,他家居十五年不出,以忧愤国事而卒。改知一个不愿意去的地方,他便回到了家乡,吉水湴塘村。莲花山,南溪桥,家乡的一切还是老样子,他把入仕以来两万多首诗诗晒在香樟树上,焚掉在京时写的诗。只留山水于诗中,这是诗人如水般人格的主权宣示。山不言,万物萌生。水清澈,如我心镜。
看透了皇帝的不中用,心里说一声再也不见,从此和你音信断绝,不陪你们玩了。诗里也不再有你们。
水,流啊流,改变不了那座山,那就停下,停在一个小村子里,汇成一池云锦,和摸鸭蛋的稚子捉迷藏,为恋爱的蜻蜓送上一把荷叶伞。
午后的新柳下,万里停笔歇墨,从头上拿下来孙子为他编的柳条帽,说:
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
未必柳条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长。
想自己的诗,在孔子研究院的东池塘里,我写了一首:
春挥柳芽向天描,鱼調绿浪色难昭。
拈来浮云大泼墨,弃却人间小柔毫。
这一年,是万里“忽若有悟”的一年,五十二岁的诗人发现“万象毕来,献予诗材”,“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他烧掉千余首江西体的诗以后留下来的存稿,大多是这一类写景物的小诗。新鲜活泼的生命力,冲破江西诗冷僻生涩的藩篱,这就是诚斋体。
在自然的可爱纯洁面前,写诗的笔触也轻盈起来。
又读《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看到一个不想读书想玩闹的万里。白墙的后边,一个大男孩正躲在芭蕉阴里偷笑。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
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和小朋友玩剧本杀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本色出演。五六岁光景时,我和姨祖母家的两个孙子一起爬上了邻居家的一棵百年梨树。现在想起来,还是最美妙的童年。我们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一旦有绿色的景物作背景,那一定是极富生命力的。
《偷梨》其一
梨多叶儿少,小孩主意高。
骨头贿忠犬,口小嫌衣小。
其二
小肚撑不住,人来鸟藏树。
青竹钓白云,蝉飞不见人。
没有了童趣的涟漪,人性的湖泊便是死水一摊。眼里倒影白云,生命如此舒缓。长大是一种无奈,回归才是主题所在。
那天夜里,万里在读昭君书。为昭君叹惋,男人的江山,要让女人来换。肉食者鄙,没有男子血性,有时候不如一个敢拼刀子的村夫。偶听松梢扑鹿,万里熄灯静听——偶听松梢扑鹿。知是沙鸥来宿。稚子莫喧哗。恐惊他。俄顷忽然飞去。飞去不知何处。我已乞归休。报沙鸥。
《庄子》:“海上有人好鸥鸟者,旦而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至者百数。其父曰:‘吾闻鸥从汝游,试取来,吾从玩之。’曰:诺。明旦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列子·黄帝篇》略同。人无机心,能感动异类,称”鸥鸟忘机“本此。自己志在隐居,约沙鸥为伴,今即将实行,故告知它。曹松《赠方干》:“他时莫为三征起,门外沙鸥解笑君。”本词似用此意。黄庭坚《登快阁》:“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三征仍起,是抱有幻想。万里不是这样的人。
人们称动物为畜牲,岂不知畜牲往往没有机心。就像猫头鹰吃偷鸡的黄鼠狼,专抓偷窃者。而人们却偷吃了猫头鹰。知白有诗云:
夜听鸟栖树,歇书夜愁灯。
铁甲起争鸣,月鹰自在行。
自己写诗,多以动物与山水入诗。留一半夜给动物,留一半生机给彼此。生命里有鸟来见面,也是自然赠送的对你独有的眷恋。
我曾在半夜时分,因一只猫头鹰而惊魂。我曾作一首《村雪》:
曾祖夜杖水晶窗,老井哀声救水忙。
饱鼬痛失来时路,家枭急迸眼上霜。
你要是知道在那一片暗夜里,有许多精灵在忙活,你也许就不会轻易的做出鲁莽的决定。
我们总是在怀念,总是在向往。总是在鸣不平,然而不平还是不平。正义并没有因此而扩充版图,世界的博弈里,文明总是自守。出击,抢占,塑造,才是我们的方式。斗争的沙漠里,多种下一棵草,就是胜利。溪流不会总待在原地,它总要冲破山,漫一寸,有一寸的勇敢。
与万里呼应的日子里,我找到了慰藉。但文学绝不止是呼应。还有行走。
就好像,我又结识了“约翰•谬尔”。天亮了,下篇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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