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8月20日，我出生第六天。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不完全是在笑，是心情落在眼眸里，轻轻地氤氲摆荡。我也许还是太累，几秒后便又闭上眼睡去了，嘴角微弯，梦里全是她的脸。
1994年夏天，我周岁。我被她轻轻地放在了凉席上，她一边温柔唤着我，一边抽身离开。突然我的面前摆上了三样东西：鸡蛋、笔、尺，她拿着相机很兴奋地站在我的右前方，朝我招手，而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画面被定格。最后，不明所以的我抓住了那根长长的笔，挥舞着它给予她回应，她激动地对她旁边的男人说：“你看你看。”仿佛是她可以标榜的奖品。
1996年，我把身子努力挺得笔直，站在她的面前，学着她的语气摇头晃脑背诵《虞美人》。我不知道雕栏玉砌应是怎样的美景，更不懂那一江东流的春水究竟有几多愁怀，但是看着她心满意足骄傲的脸庞，我背的很大声，很卖力。因为我知道她喜欢这首诗，所以才会在我连话都还没学说利索的情况下，一句一句念给我听，教我朗诵。
99年的时候，她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我觉得突然少了她很失落，总会不停地焦急询问家里的其他人，她去了哪里。他们都说，她在上班。于是那时候我认为上班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带走了可以陪我的她。有一天，我哭着对她说，我都好多天没有看到你了。她只能无奈地抱了抱我，转身就又匆忙出门了，任我哭得蛮不讲理。我不知道那时的家里过得有多艰难，只记得多年后在她男人的日记里看到这样一段话：“昨晚下了很大的雪，厚厚地落了一地。大清早她打开大门，麻利又迅速地穿好雨靴和雨裤，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的，也不管我的叮嘱和劝说，坚定而又结实地向外迈出一步又一步，渐行渐远。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一个个深一脚浅一脚的鞋印，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说：‘能多去一会是一会，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2003年，我某一天放学，突然看到了在学校门口的她，欣喜若狂。她像小时候一样亲亲我的脸颊，保证似地对我宣布：以后你可以每天都见到我。我在自行车后座吃着她给我买的蛋糕，手舞足蹈，她把自行车骑得更快了。后来我知道，因为她下岗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找工作对学历不高的她来说有多困难，我只知道她可以一直在我身边了，对于我来说，那便是最幸福的事情。家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就算骑自行车还需要很久。她每天风雨无阻，上坡吃力的时候也不舍得我下来。回家的那段路程里，她每天都会问我，有没有好好听课，今天回答了几次问题，老师是否表扬过我。我的每一次表现无时不刻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我知道，那代表她满满的期望。所以，有时候她对我的学业严格得近乎苛刻。她提前就意识到英语对我会很重要，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资源让我学习英语。早晨帮我背英语课文，晚上给我默写单词，一天不落。当我在学校英语成绩名列前茅时，天知道背后我有多不愿意听她的话。
06年了，我逐渐叛逆，和她开始犟嘴，吵架。这么多年过去，她变得不再温柔，似乎要求更加严苛了。我也更加不愿意总处于她的命令之下。那几年，我们的关系一直处于白热化状态。没有了甜美的睡前小故事，没有了香气扑鼻的蛋糕，取而代之的是升学压力和可怕的代沟。那几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看起来不是很美好，但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悄悄给我鼓励。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有时让我对她又恨又爱。
08年升入高中，她找到了新的工作，我学业也更加重，我们能够接触的时间又少了很多，之前存在的矛盾便少了很多。我开始珍惜可以和她相处的时刻。她每天加班到很晚，正好是我晚自习下课。于是十多岁的我之后跟她又有了一个小活动，叫做“夜间访谈”，只属于我们两个。当我把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人和事一一细致地讲给她听的时候，她经常笑出泪花。晶莹的眼泪衬着点点白鬓，我知道，那是她不能回去的青春，她一生在最好的年龄的时候嫁给了她的男人，在最美丽的时刻几乎都献给了我，她逐渐老去，而我是她这一生几乎全部的希望。
10年末的时候，高考迫在眉睫，而我几次模拟大考，名落孙山，很不在我应有的状态。“夜间访谈”时的我，对她的询问开始躲躲闪闪，没说几句就想潦草结束，以想要好好休息为借口，逃避着她眼里流露的失望。我不想让她知道，否则她会更失望的，她深皱的眉头就像刻刀，刻在岁月里，也会一刀刀刻在我的心上，清晰而疼痛。
11年元旦，她递给我一个贺卡：“新年新气象嘛，来预祝预祝你。”很久没有自信的我对她强装笑颜，到学校就把贺卡丢在了一旁。课间休息时，我翻资料它又从课桌抽屉里掉了出来，鲜艳的大红封面照亮了我的眼，我想到她的话，叹口气，从地上把它捡起。“咦？它是可以打开的？”我沿着贺卡印记撕开封条。贺卡上漂亮的正楷字至今在我脑海深刻回荡，似乎那上面的油墨香现在的我还依稀可闻。她说：“如果你没有努力，那就从现在开始；如果你努力了，那要学会坚持，成功自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来到你的身边。”我什么都没有告诉过她，但是我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表情，一个语气，她都可以领会。她知道我所遭遇和担心的，她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最需要什么。后来那天的同学都问我怎么了，哭得如此泣不成声，我要怎样告诉他们，这眼泪不代表任何沮丧和悲伤，是全世界最幸福感动的泪。
2011年6月9日，高考最后一天，她在家等我。她说，不管考得怎样，都要回来，我给你做饭。她害怕给我压力，尽量掩饰心里极大的期待。等我最终尘埃落定，拿着录取通知书给她看的时候，她和她旁边的男人又像十多年前给我拍周岁照片一样喜笑颜开。我知道，这段时间，她其实跟我一样担负着所有的痛苦和心理压力。
2013年大学寒假回家，我做了一个梦。在公交车上，我给一个孕妇让座，孕妇跟二十年前的她长得一模一样，我惊讶极了。孕妇见我盯着她看，笑着朝我说，我肚子的小女孩长大了肯定也跟姑娘你一样，是不是？我说，就算她总是不懂事惹你生气失望，还让你操碎了心，你也对她这么有信心？孕妇说，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突然很想拥抱一下她，她突然消失了，然后我醒了，是被二十年后的她骂醒的：“你怎么还不给我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我朝她傻笑，她诧异：“你做梦了？还做哭了？”我一跃抱住她：二十年了，妈，我爱你。”
Ps：写于20岁生日晚，送给我的母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