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畅开车,我们疾速往翠竹的留医部奔去。一小时后,车堵在雅园立交上,前行到十字路口掉头才能进入医院,一去一回两条车龙缓慢在挪动。深圳这二十年来,经济发展很快,科技日新月异,然而在看似方便的表象下,人们达成目标的流程却越来越冗长。譬如生病,越治越病,越病越治,医院似乎把治病当作生意,把病人当作顾客;就像人给蚊子叮了一个包,瘙痒难耐,用指甲去抠以缓瘙痒,指甲移开,瘙痒依旧。我很烦躁,我先下车步行进入医院,留下冯畅在慢慢排队。
穿过熙熙攘攘的门诊楼,我在急诊科找到辛文。一个20多岁刚毕业的小伙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他带我去看樊妮,跟我说了原委。早上,他跟着樊妮去拜访珠宝业的巨头金辉珠宝。双方谈得很愉快,基本上确定了合作意向。完事从金辉珠宝出来,在大厦门前的石阶上,樊妮边走边接电话,脚扭了一下,一个趔趄就摔了下去,尖叫着翻滚到十几米下的台阶,蜷缩在地上,全身抽搐不停。辛文说,我吓坏了,急忙跑过去,大声叫她,她没答应。我去扶她,她叫得更惨,我就不敢再动她;我马上打120叫救护车,然后,然后就跟着救护车来医院了。辛文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既诡异又悲切,忐忑地说,我打电话给姜总,姜总在东莞,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姜总让我给你打电话,打了几次,你都没接。
我们来到EICU,不比外头的喧杂,这里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就是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他们都一脸凝重。我们进不去,只能透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樊妮。她侧躺着,盖着白色的薄被,身上挂满了各种线管,嘴上罩着氧气罩。输液管的液珠在快速滴落,身旁繁杂的仪器在不停地闪烁,光影间留下一道道弧光。远远看过去,樊妮的眼睛半眯着,似睡非睡。似乎很平静。
看着眼前瘦缩孱弱的樊妮,心里一阵的酸楚,我不自禁地说,我来了,妮妮,你能看到我吗?别担心,一切有我。
从监护室走廊出来,辛文把樊妮的物件交给我:芬迪手提包、磨破的湛蓝色西服、苹果手机、还有一双湛蓝色高跟鞋——左脚鞋跟已脱,靠尚未完全断裂的皮子挂着。我轰然一怔,是创鞋网的鞋子导致她摔跤?是我间接导致了她受伤害?好一会儿,我才神情恍惚地接过樊妮的物品,下意识对辛文说,谢谢你。
过了一会,我来到医生办公室,找到樊妮的主管医生,一个年近四十的刘姓男医生。我说我是樊妮家属,问病人情况怎么样。他说樊妮胸颈处脊柱受了损伤,具体情况要等检查报告出来,让我们别担心,说樊妮的生命体征平稳,没有生命危险。然后又埋头他的工作,没再理我,就仿佛在说一个感冒患者发烧了打了针就能好似的。
我满脑疑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见冯畅已经在等我,手上还提着几个盒饭和饮料。我接过饮料,喝了几口,悲闷地对冯畅说,你先回公司吧,把今天的消息告诉小胡老杨,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冯畅说好,留下饭盒就走了。我又对辛文说,你也辛苦了,回去吧,这里有我。辛文说他要等姜总,姜总来了他才能走,说是姜总要求他的。
姜总就是姜建辉,他在我吃盒饭的时候来的。我们之前见过两次,一次在他们公司,那时樊妮加班,我去接她;一次是他们公司年会,樊妮带我去的,那晚樊妮精心打扮,光芒四射,惊艳全场。他是樊妮高两届的师兄,是贝西广告公司的老板,戴眼镜,扎着头发,高高瘦瘦,看上去像艺术家。我俩身材有点像,都是瘦高。
辛文走后,我们就坐在休息区的铁椅上,相对无话。身边的空气仿佛也厚密了起来,说话会很吃力一样。好一会儿,他窸窣地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根。我说,这不能抽烟。他恍然醒悟,把烟支插回烟盒,才说,徐哥,别担心钱的事,公司会负责。然后又解释,说樊妮本来就是贝西的股东。我说,都有医保和工伤保险,花不了多少钱。他说,医保外的也别担心,医、药都用最好的,一切以樊妮的康复为标准。我说,那谢谢了。
下午两点多,刘医生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姜建辉跟了进来。刘医生说,情况很紧急,检查结果都出来了,病人是颈椎和胸椎受到外力导致损伤、破裂。他指着教学器具上的脊柱管跟我们说,胸椎的第二节破裂、并导致胸椎第三节、第一节和颈椎第七节移位,得马上进行手术,以防止情况进一步恶化。我和姜建辉听得云里雾里的,充满疑问。刘医生看了看我们,接着说,椎管破裂可以修复,移位可以纠正,不好判断的是脊髓的损伤情况,一般都会影响后续正常生活,严重的会导致植物人、甚至死亡。还解释说,病人目前的昏迷可能是脊髓囊破脊液上流至小脑造成的。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抖了一下,问他,你是说会瘫痪?刘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所以要尽快手术,最大程度抑制损伤的扩大。然后,把一叠文件递给我,我看了看,都是手术知情书、麻醉同意书、意外授权书......等等一大叠,厚厚的。我一边看,看完又给姜建辉。刘医生说,你们仔细看看,有什么疑问随时问我,没有疑问的话就签字,手术安排在明天的第一台。他看着我们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安慰我们,说,你们别担心,我们医院是深圳最好的医院,脊柱外科、神经外科都是重点科室,主刀骆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
我拿着笔许久没有落下,心里不禁犹豫了起来,觉得手中的笔万分沉重。不签,手术不能进行,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签了,樊妮术后康复还好说,如果手术不成功,甚至死亡呢?我能承担责任吗?我又能承担怎样的责任?
我看着姜建辉。姜建辉也在看着我。我认识樊妮半年不到,我们是恋人,如无意外,以后还会成为夫妻;姜建辉认识樊妮将近二十年,一起工作十几年,他们是同学,是拍档,也许......算了,我签吧!我来承担责任,无论什么责任。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刘医生扫视了我们两人,似乎受到什么提醒似的,疑惑地问我,你是病人的老公?我支吾着说,是,但还没正式结婚。刘医生显得很惊讶,又问姜建辉,你呢?姜建辉说,我是病人的同事......病人的领导。姜建辉加了半句。
刘医生有点失控,声音大得吓人,他叫道,跟你们谈了半天都白瞎了,你们居然都不是病人的家属,病人家属呢?把病人家属叫来啊!
樊妮一个人在深圳,跟许许多多深圳人一样,都存在血缘和法律关系上的孤单。这是这座移民城市的特征。很多和樊妮一样的人,满怀希冀和梦想,一腔热血南漂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拼搏,盼望着在这片热土上找到自己的归属。樊妮来了,拼了,也结了婚,似乎就要在这个城市留下印记,却又离了婚,现在依旧是一个人。她不曾提起她以前的婚姻,我也没问,怕不小心戳破她的禁忌。
樊妮真正意义上的家属就只有她妈妈了,是我跟她回了一趟湘西老家才知道的。那是在过年的时候,女儿出国后,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还算是一个能耐住寂寞的人,可每每年节的那种人去楼空,万籁岑寂的感受还是像蛰伏已久的风湿性关节疼一样刺痛着我,这种疼痛就像埋藏在身体深处,平时不觉得怎样,免疫力一降,就会浮现出来,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刺痛着你。深圳的年节就是免疫力消失的时期,平时熙攘的街道变得稀疏,拥挤的人潮已四下散去。樊妮带我回老家多少有点确定关系的意思,这也是她六年来第一次回家。她一说,我就欣然同意。
回到老家时已是大年三十晚上,年过八十的外公一边在焙火一边在看春晚;樊妮妈妈为了迎接我们的回家,特地在外公家准备年夜饭。樊妮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去了县城,另娶,生有一女;母亲留在镇里,再嫁,也生了一子。外公原是镇小学的校长,母亲也是镇小学的老师,都已经退休了。外公的家就是樊妮的家,从小学到大学,再到此刻,都是樊妮回家落脚的地方,是她的故乡;家里还有一间属于樊妮的房间,这个房间就是樊妮故乡的全部,那里安放着樊妮的过去生活,现在的牵挂,还有未来的退路。
外公!樊妮一下车,就搂住外公的头,使劲地往怀里埋,眼泪哗啦啦地流个不停。外公也颤巍巍地抱着樊妮,厚重的老花镜背后,闪烁着泪花,口中语无伦次地叫着:妮子,我的小妮子......哭完后的樊妮又开始笑了,笑得那么突兀,笑得那么肆无忌惮,仿佛要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笑一下子全摆在出来给外公检阅似的。她不停地从大包小包里翻出羊毛帽子给外公带上,羊绒围巾给外公绕上,翻出羽绒服给外公披上......就像外公就是个圣诞老人似的,不过不是来送礼物,而是来接受礼物。那一刻,外公就是个圣诞老人,樊妮打扮和装饰出来的又红又白又花的圣诞老人。既温馨又可笑。
那时我就坐在火炉边上,用樊妮送的老式火机点了一根烟,静静地抽着,默默地感受年的滋味——有人才有年。樊妈妈有点瘦,腰背直挺,头发已灰白,皱纹已从额头和眼角经鼻子两侧走向嘴角。她一丝不苟地在布菜,样式不多却精致,荤的素的、干的汤的搭配均匀;可见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外公吃得不多,只吃了一小碗熬得稀烂的米糊。樊妮不断地在肉架里剥出肉丝,把豆干碾碎放在外公碗里,还浇了浓汁,哄着他吃了一勺又一勺。樊妈妈跟樊妮话很少,偶尔一两句家乡土话后就歇了下来,客气得像朋友;她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向我介绍每个菜的来历、用料、做法、吃法,那模样就像一个在上课的老师一样自信,不容得被人质疑......我静静地听着,乖乖地吃着,不时还称赞恭维几句,举举大拇指。每当我举起大拇指时,樊妈妈就有点不好意思,恧怩地谦虚着......
我拨通樊妈妈的电话,说,阿姨,樊妮出事了,你需要来深圳一趟。樊妈妈先是震惊,然后是担忧,最后有些慌乱。毫无头绪地诉说着要我一定照顾好樊妮,又说她马上出发来深圳,接着说她走了没人照顾外公和小孙子,最后又犹豫着说她不知道怎么走......我说,你别担心,让樊妮弟弟送你上车,到了深圳我会安排人接你。她才心神不定地答应了。
我找到刘医生,跟他说明了情况,说,樊妮家属已经在来的路上,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才能到。刘医生说,病情紧急,耽误不得,可以安排一个视频授权签字。我问,视频受权怎么弄?刘医生说,深圳这个地方特殊,视频授权签字已经是常态了。
视频授权签字是这样的:医院架着个录像机,我接通和樊妈妈的视频通话,我,姜建辉听着刘医生宣读手术知情书、麻醉同意书、意外授权书等文件,然后在樊妈妈同意并授权下我签字。刘医生还要姜建辉一起签字。最后还说,病人直系家属来了,马上补签一个。我说好。
签完文件,就等第二天的手术了。樊妮依然静静地躺在EICU里,陪伴她的是一堆冰冷的仪器管线,和偶尔来查看的医护人员。姜建辉,我已经让他先回去了,我说,我陪在这里就够了,如果有空,手术时你再来。我坐在休息室里,这里的人已经很少了,安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我点开冯畅的视频通话请求,那头一片喧闹和嘈杂:胡金、杨卫兵、冯畅三个人齐齐举着酒杯对着我说,敬老大,感谢老大带着我们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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