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清被救活过来。
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的精神再度陷入一种失了魂的沉寂中，可以一整天，眼都不眨一下，只盯着窗外，谁也不理。
没人能弄明白，她是不想醒来，还是醒不来。
很多人来看过她。李贵、公婆、她父亲、弟弟，以及关系好一点的亲戚、朋友及学校的代表。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好心人，通过新闻知道他们的事，叹息一声，过来探望，安慰几句，有的还会留下一些钱。
陈新阳也来了，一来就抱着她痛哭流涕，喊着“你走了我怎么办？”
仿佛她已经死掉，他已经失去她。
万清神情木然地叫来护士，将他赶走。
还有两个男人，每天都会来。他们身份比较特殊，一个是警察，姓刘，另一个，他自己介绍了好几次，万清才记住，是《云城日报》的记者。
那天，正是他们用警车开路，将她送至医院。
至于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出租屋里，警察指着男记者说，“是他，说有人想不开，拉着我去救人。不过，是他先破门而入，行动比我快。”
接着又说：“我想，他让我过去，还有另一层意思，嗯，他想找个证人……怕被讹！”
万清依稀能明白他的意思。
李贵跟学校的“对峙”，基本闹得满城皆知。
但万清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们来，若她的精神稍微好一点，她就盯着男记者看。
男记者倒也自若，似乎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过了一会，他清清嗓子，迟疑地问：“你这样子，是认不出我是谁，还是已经认出我是谁了？”
万清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男记者实在头大，不确定她是在困惑他问的问题，还是连他的话都没听清楚。
“我是林深。”他深吸一口气，“不久前，我们见过面，而在……很久前，我们也见过……”
说完，他紧盯着她，细细观察她的反应。
但，他挺失望的。
万清唯一的反应是，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其实也怪不了万清，这个当儿，别说林深，张深，李深，就是她已死去的母亲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生出多余的欢喜。
长久以来，支撑她扛下去的意志力，已经彻底崩掉，一旦崩掉，就像年久失修的断了几节的车链子，再难接驳起来。
02、
万清的反应给林深一种错觉，她没有余力理他，自然也谈不上反感。那他接近她，暂时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错了。
第二天 ，他又来看她，却见她仿佛清醒过来，变得异常焦躁，“我想起了，在大半个月前，我女儿在你爸店里……偷了不少东西。”
说起这个，万清的心又一阵抽痛。
林深赶紧说：“嗯。这个……这事可以略过不提。”
“要提，怎么能不提？”
林深瞪着她的眼里满是疑惑，不知她何出此言！
“正因为她偷过，所以你们就可以每次不见钱不见货了，就认定是她干的，是不是？”
林深被问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
万清冷冷地盯着她，“几天前，找她的中年男人是你吧？”
林深点点头，“是的。”
“那天你找过我女儿后，她吓得整个人已经崩溃，当天就发高烧。不过，若不是发烧生病，她可能当晚就……”
万清哑了哑嗓子，再也没办法说完。
林深深深吸一口气，“我是找了她，但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个选择，真的很抱歉。”
万清怒极反冷笑，“你怎么不去跟她道歉……”
林深脸上浮现出复杂痛苦的愧色。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各想着各的心事。
好一会，林深才支吾呢喃着说：“我找过李影，然后，他做了傻事，确实是我疏忽失策了。怪我，那时我急着想知道答案，追问她，但没想到，我找她这件事本身，以及问她的问题，已经对她造成恐慌，她就算有答案，这个答案她也是承受不起的。”
他的话，万清并不明白，但也没兴趣弄明白。她的脸上充满不耐。
林深看看她，又小心翼翼道，“我查过，她到我爸的店之前几天的行程就很古怪，你见过给人扫完墓后再去偷窃的吗，你见过……”
“够了。”万清是真怒了，胸口起伏，眼角发红，“你查？你一个记者，你查这些来干什么？想帮警察破案吗？还是想获得第一手资料，再添油加醋，凭空捏造，好让你的文章多几个人读吧？”
林深气结， “你现在就是这样看待记者这个职业的？”
“不然呢？有多高尚呢？”万清赌气，故意呛他。
林深深深地盯着她，语气夹了一层薄薄的嘲讽，“你大概不记得了，你以前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你说，当记者很像一名江湖侠士，揭露社会不公、黑暗，惩恶扬善……”
“说这些话的人，她早就死了。”万清冷冷地打断他，脸变得越发凶狠，“现在，我女儿也死了。你查她，只是在工作，但是，她是我的命。算我求你，收起这颗八卦心，不要再对我女儿好奇了。放过她，也放过我，行不行？”
林深一怔，似是不甘，但任凭他怎么解释 ，万清都不愿再听。
03、
万清第三天就出院了。隔天，她就到菜市场继续进货做生意。
所有人看到她，都显得小心翼翼，简直不知说点什么，方显得关心又不勾起她再次伤心。
万清倒是面容平静，一如往常。
只要不跟她提李影，她都没事的。
不得不说，忙碌和劳累是两味良药。事情一旦忙不完，人就停不下来，也就没时间再想别的事。
不过，从中午起，天就刮起大风，伴着大雨。
雨天，人们出来买菜的欲望少了很多，菜市场显得冷清不少。
一停下来，万清就不行。她浑身像被藤条狠狠抽过一样，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伤口，还要在上面洒上一层层盐水。
万清到底呆不住，菜档也不看了，开着那辆破车驶入雨幕中。
她就着自己的情绪，在城里乱转了一会。
她似乎没有目的地，似乎也有。
最后她还是来到一中门口。
她本想在车里坐一会，看看就走。但很快，保安就冲过来过来挥手大叫，让她把车开走。
现在正是下午放学时间，门口人流车流拥挤。
万清找了个位置，停好车，再回来。风大雨大，即使撑着伞，大腿以下的裤子仍是湿透。
她找了个屋檐，可以躲大半个身子。
门口成了伞和雨衣的世界，看得久了会莫名的心烦，但又如同一根根细绳，要将她紧紧拉住，引到更暗黑的世界。
然而，与她相比，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急匆匆而欢乐的期盼，像是应景般，校园里竟放起激昂的音乐。
万清静静地观察了一会，惊讶于他们的恢复力。
她以为，这几天，笼罩在校园的愁云惨雾，够他们压抑消沉好一阵子了。
她走到门口，委婉地表示，能不能进去看看，立即遭到保安的阻拦要求出示出入证。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估计保安们都有心理阴影了，一看万清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高度警觉起来。
万清也不争，转而绕着围墙，一圈一圈地走。
雨势渐弱，乌云缓缓消散。
万清口中念出一些词，是祷告，也是告别。
25年前，她以一种屈辱的方式离开这里，25年后，她在这里失去她的女儿。
如果生命有轮回，那代价未免太惨重。
她需要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来跟女儿道个别。
道别，也就意味着，要承认她不在了。从此，有关她的记忆会逐渐丧失，直至消失。
消失。万清嘴里反复咀嚼这个词，身体却在风中打了个寒颤。
感受到一丝寒凉和痒意，她的手来回抚摸肚皮。那里有两道位置差不多的黑色疤痕。
她历经两次剖腹产，又是疤痕体质，因此身上便永远留下这些印记。
生李影时，她遭了两次罪。起先她计划顺产的，但在痛了三十多个小时，上产床后，她彻底崩掉，阵痛一来，手脚痛得控制不住，乱蹬，没人按得住她。
最后，护士不得不把她的双腿用绳子绑在床上，但她仍然学不会正确使力。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她筋疲力尽，哭着求医生让她剖。
那时已经缺氧了，出于安全考虑，她连麻醉都没来得及上，就被割开了肚皮。
哪知，剖下来后，一看是个皱巴巴的女婴，家里有些人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万清耗到近乎虚脱，但脑子却仍然有意识。有一瞬间，她也因为是女儿感到失望。
在此之前，她痛恨周围人重男轻女的嘴脸，但真生出来，一想到二十多年后，女儿也要像她那样，叉开双腿毫无尊严地躺在冰冷的房间里生孩子，她又比谁都希望生的是个带把子的。
不过，沮丧的心情仅仅持续了十来分钟，她就又重新付出全部的感情，来接纳拥抱她的宝贝。
可是，现在，在生命的河流上，走过短短的16年之后，她拼了命生下的皱巴巴的婴儿，长大了，却要消失了。
没有理由，没有约定，没有归期，永久地消失！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万清忿忿地想，除非我也不在，甚至于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她有记忆的人，都不在了，到了所有的记忆不得不终止的时候，她才算彻底的消失。
没有人能无缘无故地消失。
人，一定会在某个人心里、某个角落、某个尘埃之上，留下过印记。
万清蓦然停下脚步。有一股强烈的感情，迫使她想做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04、
刚刚走得急，一时喘气不匀。万清蹲下来，想歇一会。
这时，口袋里手机在震动，万清在半湿干的裤子上擦擦手，将手机掏出来，谁知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地上了。
水瞬间漫过手机。万清一下心痛极了，捡起，擦了又擦。
这可是新机，才买一个多月。
也就是在这当儿，万清脑海里打了个激灵，记忆中，有些闪光点，渐渐汇成一条线，接着才是模糊的画面，渐渐拉近，愈加清晰。
手机，通话，她，还有李影。
万清记得，警察在李影跳楼的地点——10楼天台，找到她落下的几样东西，一个书包，书包里装着一部手机、六本课本和练习本，以及一个笔袋，一个黑色保温杯，外加两个破旧的白色小熊挂饰。
这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比较让人奇怪的是，手机里面只有几条通话记录，且通话时间基本都在事发前两三天，唯一一通当天的电话是李影上午10点打给奶奶的。当时万清也在旁边，聊的都是家常话题。
警察曾对手机只有几天的通话记录提出过质疑，不过被万清解释过去了。手机是她在开学前几天才送给李影的，而她自己，新买了一部。
关于手机的事，便再没人提起。
但此刻，万清蓦然记起，之前忽略了一件事。
事实上，她那天和李影通过电话，且时间是在晚上8点多。
但过程就比较尴尬。
当时她正准备和陈新阳约会，已经来到他住的酒店楼下，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到了。
挂了电话，她随即把手机放在车座上。
但刚放下，电话又响了。
万清多年来，为了躲避催债，经常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电话号码，更为了亲友不被骚扰，她从不存号码。
经常来往的亲友的电话号码，她能背出来。
其他的，惟有记到本子上。
陈新阳和李影的号码，她都能记住。
但他们各自的11个数字，凑巧前四个，都是相同的。
电话一进来，她粗略一看，就以为是陈新阳，很不耐烦，加上当晚心情不佳，所以再次接电话的语气就很冲：“不是说好了吗？我就在酒店楼下偏右的位置，你一下来就看到啦！”
那头却一片沉寂，迟迟不见回应。
万清正疑惑，刚想出声，那边传来李影拉长的声音：“妈……”
万清那刻，心“咯噔”一下，脸蓦然变得滚烫，仿佛李影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看到自己的母亲和老师开房约会一样！
那情景，她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感到难堪。
一阵阵心虚，她竟挂了电话。
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为了表明她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咳了一声，再拔回去。
这次，好一会才接。
“妈？”
“嗯。怎么了？”
“没事。现在菜市应该收档了吧？”
“你忘了我今天没开。”
“……哦。忘了。”
“还有事吗？”
“……没。挂了。”
“好。”
这段插曲，之所以一直被万清遗忘，主观原因是，它太微不足道了，加上发生的时间点很不光彩——每次一想到她在与另一个男人偷情，而女儿，正在这个世界苦苦作最后的挣扎，她就希望自己原地爆炸。
她甚至想把那晚与陈新阳的片段全部按下删除键。
而客观原因是，她和李影，不是那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母女。不，她们大多时候客气而疏离。日常通话，亦如此。
但此刻，这一个小片段赫然冒出来，就像在无尽寂静的空间中，突然发出“叮”的一声，把人着实吓一跳，也激起更宽广的联想。
不管怎样，通话记录都应该存在的。
万清甚至翻了自己的手机，确定在那个时间段，她们通过话。
李影，为什么要删了她的通话记录？
她那时在想什么？
抑或，是在隐藏什么？
或许，只是不小心删了。
……
又或许，是有人故意删掉的。
无法抑制的，林深的话，也像着了火一样，窜进来，烧得她几乎没法思考。
万清感到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每一种设想，变成一种声音，紧紧地勾着她，此起彼伏。
这些声音，在对她叫嚣，逼着她要做点什么。
万清哆哆嗦嗦回到车上，颤抖着双手，找到放在车上的电话本，照着上面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通了之后，她听到狭小车位周围，回响着她冷得发抖像是在水里浸泡过的声音：“喂，王警官，我想问一个问题，人死了五天，冻存的情况下，还能尸检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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