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是你

作者: 张依慕 | 来源:发表于2020-07-16 20:52 被阅读0次
缘起缘灭皆道场

新下着一场雨。

盛夏的傍晚,满街土腥味的潮湿里竟然有了寒气。站在门厅前,凉风蓦然顺着汗毛沿着胳膊一路往上爬,钻进衣服里四下游走,将宽大衣裙满满地鼓起来,茉莉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车灯远远映过来,只在灯影里有雨箭密织。小叶樟的残叶和断梗散乱躺在湿泠泠的地面上,雨滴坠下来,脚边的水花里又溅起水花。

她去找贺桐。

撑着伞默默地走了两条正街,再穿过一条小巷子,便到了。推开两扇红漆的小木门,回身关好,将吱扭声甩在身后。

院子里也在下雨,细雨下在昏黄的庭灯光晕里,梧桐树下的地面却是干的。一半的树冠罩在两层的房子上,另一半罩着院子。

贺桐在二楼窗前探出头,叫她上去。贺桐散乱的长发垂出来,拉在窗框上,灯影里眉眼乱乱的模糊,那一瞬间感觉恍若隔世。

茉莉将湿了一半的冰凉的布鞋褪在门口,提着略略湿沉的裙摆,光脚往楼上走。

胖花蹲坐在房间门口,歪着头瞪着圆眼睛看她,双耳向后抻着,像飞机翅膀。猫永远不及狗的热情,无论你对它好或不好,它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觉。

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人一猫,贺桐和虎斑胖花。

茉莉五年前在朋友饭局上认识贺桐,几经世事沉浮,酒肉朋友渐行渐远,只剩下一个贺桐。

仗着长衣过膝,茉莉把湿了的半裙褪下来搭在明式酸枝椅背上,侧身绕过胖花进屋。胖花一边扭过大胖脸一边朝她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露出满嘴狰狞的尖牙。胖花不会叫“瞄”。

贺桐已将头发松松地挽了起来,零星碎发于耳边摇曳,发髻上插着一支蓝皮铅笔,一侧露出笔端的红橡皮。她用咖啡杯冲泡姜糖水,细长勺子搅的糖块磕磕绊绊,姜糖的辛辣弥漫开来。

她抬眼瞟一瞟茉莉,眼神狡黠,眼梢里含着笑。茉莉一猫腰滚进宽大的懒人窝中,拉起软软的小被子给自己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将头倚在边侧望着贺桐。

茉莉心想:那日那时,这眼前人是自己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只可惜,那时同性在一起不被世俗祝福,后来便做罢。

贺桐搅匀了姜茶,撮起嘴唇在杯口上从左往右,又从右往左吹了又吹,捧着递过来,说:“不烫了,喝吧!”茶气氤氲的背后,润浸着一双黑亮的眸子,那是含情生笑的眼睛。

杯子是青花瓷的,厚壁,本身就有些重量,又装了一杯烫烫的姜糖水,一手接过来格外沉重。

悠悠地喝完,胃里热烫,仿佛怀里揣着一炉火。

胖花踱步过来,探头看看茉莉,然后扭身纵上胡桃木桌,踏进一堆画册里,寻了一个合适的卧姿躺下,支愣着脑袋上的耳朵,把一背的花纹给茉莉看。

贺桐抽掉铅笔发簪也挤过来,俩人挤挤挨挨的躺好,重把小被子盖起来,一同看着窗外乌压压一片黑。

贺桐问:“你怎样打算?”

茉莉沉默片刻,闭着眼睛说:“没有打算。”

又问:“那就随他胡说去吗?之前当着一群人的面,说的跟真的一样。昨天他朋友又跟我乱讲,我把他驳回去。”

贺桐的胳膊温热,头发上有淡淡的香,偏偏这大窝也软软,茉莉心中升起安然的暖。

缓缓跟她说:“嗯,随便谁怎么说吧,说够了就不说了。”

贺桐折转身子扭过来,一半的身体压在茉莉身上,伸手又将她的脸扳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不生气?”

贺桐的眼睛很好看,黑眼珠又黑又亮,眼白是一汪蓝水。眉型细长,眉毛最近又修剪过,眉下端簇簇的整齐。脸对脸的这般近,贺桐的鼻息呼到茉莉的脸上,又暖又痒。

茉莉说:“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脸。”说完,自己先笑了。贺桐也噗嗤一笑,放了手,回身又躺下去。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的雨仍是下的晰晰簌簌。

茉莉说:“你要是愿意听呢,我就说两句,讲给别人,别人一定认为我神经。”

贺桐闭着眼睛,长睫毛覆盖着下眼睑,眼睛却在眼皮下左右滚动着,她从嗓子眼里慢慢挤出来一个“嗯”。


传说和茉莉有瓜葛的那个人,暂且称他为郝先生。

郝先生没有什么官家身段,人缘很好,尤其是女人缘。

偶然有一天女朋友跟他闹起来,安抚不下。再后来郝先生跟朋友们一起吃饭,酒正酣时,他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愤慨,当席陈词一段,惊呆四众。

自此之后,众人看茉莉的眼神都奇奇怪怪。贺桐听了流言也追着询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茉莉躲不过一再追问,把手机打开,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看,往来的对话都在这里了,一句都没有删过。”

贺桐捧着手机,翻了几页页面,便又惊呆了,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喃喃自语:“有的人当面是人,可背后也太可怕了……”

起初,茉莉也不是不生气,可一想这纠葛的来龙去脉,便又泄了气。

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茉莉认定自己往世里欠着郝先生两条命。

自从数年前无意间自我催眠后,茉莉就迷上了这个游戏。被催眠的人,在幻境中会进入另外一个空间,那里的自己有着不同的身份,和熟悉又陌生的人又有着不同的交际往来。

茉莉有一个执念,她在梦境里无数次追随着一个人的身影,为他身佩长剑,骑着战马率兵杀敌。她既杀敌也被敌人所杀,生生死死皆在一梦之中。

某一次催眠中,茉莉又回到了战场里。她在两军激战中掉了队,孤身一人行走在一片丛林里。

那是深秋,丛林里高大的树木落尽了叶子,光光的枝干深向空中,踩在干燥的枯叶上,脚下一走一陷,树叶的碎裂声撕破了寂静。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茉莉正在忐忑思忖间,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郝先生已驾马飞奔而来,及至跟前,他在马背上一勒缰绳,风尘仆仆的白马气喘吁吁地嘶喊两声,仰起前腿,原地站定。

郝先生一脸欣悦探腰向茉莉伸出手,茉莉也喜出望外,搭上郝先生的手,一踩脚蹬上马,和郝先生同乘一骑,正在郝先生怀中。

虽说是战友,可也从未如此亲呢过,当下也觉心中异样,可一想战事当前,生死未测,便不再关及儿女情长,赶路要紧。

白马驮着两个人在丛林中跑不动,就慢慢走,四下又寂静得很,唯有马蹄下的落叶声声碎。茉莉看看四周,除了树,还是树。

突然感觉马身一抖,空中有声音自后唿哨而来,在刹那间,郝先生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向前猛然一抖一把抱住茉莉,而后,手一松从马背上翻倒在地,随即被一条粗大的绳子牵引着,拖行在布满落叶的地上,而后被悬空吊起垂在树下……

茉莉惊魂出窍,手脚不听使唤的翻身下马,跌跌撞撞跑过去救人。郝先生被吊的太高了,无论如何也够不着,他被一个铁钩子钩着后脑,向下垂着手脚,两只眼睛瞪的大大,已说不出话来。

茉莉一边哭喊,一边竭力保持理智和镇定,她在脑中疯狂地搜理:既然有铁钩和绳子,那么某个地方便有固定绳子的装置。

眼睛顺着绳子的来处快速寻到一棵树干,在落叶堆里连滚带爬的跑过去,粗硬的绳子绑在树干上,茉莉拼命拉绳子,绳子动也不动,粗麻的纤维一股一股交缠着像是长在一起一般,茉莉放声大哭起来,她解不开……

茉莉哭喊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此后几天里,一直恍惚着。


贺桐问她:“那你追随的人就是郝先生呀?”

茉莉回答说:“不是郝先生。但郝先生那一世似乎是因我而死,就一直觉得内心愧疚。和这一命相比,他这些因愿不得偿反生的恼怒和污蔑,细细想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贺桐又问:“你不是说欠他两条命吗?那一条命呢?”

茉莉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条命在另一世里,更久远,对于郝先生,仿佛亏欠他的更多了。”


十年前,茉莉于逆境中得遇一人提携,增长智慧,心境也自此改变。冥冥间只觉得他熟悉,仿佛自有天地在就认识了他一般。

自知皆是因为因果轮回变幻的原因,但每每好奇之余,想回到往世里探个究竟,却进入不了催眠的境地。

终于在一天子夜里,在佛前焚香设坛,于静中问佛,得知一世:

那一世,茉莉家世显贵,城中有大宅,城外有府邸,人见尊称大将军。将军家族世代为国领军征战,深得皇帝厚爱。茉莉父亲战死沙场,母亲亦早逝。虽有个哥哥相依为命,但哥哥因为战事受伤,一直在家休养。

茉莉并不认为国泰民安就是幸事,作为将军,为国开拓疆土是最大使命,征讨他国便是常事。战场上的茉莉仿佛有战神护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每当战胜,茉莉便是功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耀之极。

而哥哥,总是一人立在家门高阶上迎她回家,他一身黑衣,眉眼冷峻。家中奴仆虽多,但总被哥哥支开,茉莉在家时,便常常只有哥哥陪在身边,也只有在哥哥眼里,茉莉只是最亲爱的妹妹,不是杀人嗜血的将军。

有人说没有常胜的将军,将军终有一败,或者一死。

别国来攻城,来的猝不及防,还未等军队调拨妥当,王已被俘虏,城破国亡。民众流离失所,随处可见逃难的人。而将军自己的军卒四散,将军也不再是将军。

茉莉从一团混乱的杀戮里脱身,往家走,一路上逃难的流民衣衫褴褛,携子带女,面色惶慌,他们不认得眼前这个戎装的人是谁。

哥哥依旧立在门前的高阶上等茉莉,他更瘦了,眼神却依然坚定,腰间佩剑,黑色衣装显得格外肃穆。

家仆全部都逃散了,哥哥说世道虽然不堪,但他早有准备,家中存下的资粮还能够扛过一段时间,只要茉莉安心呆在家里。

兄妹两个人的日子到底是过着无趣。一段时间后,茉莉想了又想,决意要去邻国。

茉莉曾在国宴上相遇过邻国一位王,人称郑王。郑王好仪容,形如玉树,貌似皓月,使得茉莉一见倾心。郑王也曾多看茉莉几眼,君面含笑,她自知两人不可能,便藏在心中。

茉莉去和哥哥告别,哥哥静静看着她,良久都不言语。

他默默地立在茉莉旁边看她收拾行装,茉莉自知这一去生死未卜,日后恐怕不能再见到哥哥了,今日一别,便是永别了。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牙白色羊毛毡毯,折了一角向外,把毯子整个披在身上,盖上头发,将自己包裹起来,只露一双眼睛,这个地方的平民女人都是这样的装束,很普通。

哥哥对她说:“我陪你去。”

茉莉落下泪来。哥哥这是要陪她一起去送死。

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两人步行去邻国,小心谨慎,风餐露宿。

走了几天,便来到了邻国界上。那时边国一般都无人值守,只在近城处,有人守卫。国都不太大,一城也可以是一小国。

郑王城以石铺路,四周皆以石为墙。茉莉和哥哥走在一段上坡的石板路上,一边是石墙,一边是悬崖,哥哥走在外侧。一个肤色漆黑的人在石墙影中迎面走来,他身形壮硕,唯有牙齿很白,黑眼睛盯着茉莉看,茉莉生了警觉,汗毛竖起来。离得很近的时候,黑人突然向茉莉袭来,那一刹那间,哥哥抽动腰间的剑,剑在鞘中抽动的声音和剑身上的寒光惊醒了那个黑人,他速速退却,逃离而去,消失不见。

哥哥的剑才只抽出了一半,便又重新退回剑鞘中。

进了王宫,郑王还是当初茉莉见到的郑王,形如玉树,貌似皓月。

那时,初见含笑。又见,郑王过来拉住茉莉的手。

和郑王在一起,那是茉莉最幸福的时光,此前做了将军又如何呢?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荣华名利也敌不过和喜欢的人双宿双飞,两情相悦。

可是,郑王宫里的女人真多。王后是别国公主,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是尊贵无比,郑王对她彬彬有礼;貌美的妃子们如繁花团锦,一有间隙就围着郑王;而茉莉有时感觉自己像是逃难来的乞丐,无有傍依。

只要郑王喜欢她就好。郑王的美女们再多,但是能和郑王情投意合、共议国事的女将军却只有一个,她们也不敢贸然挑衅茉莉。

哥哥依然喜欢安静,他住在郑王赏赐的大宅里,茉莉很少见到他。

快乐的好日子没有过很久,邻国也来征讨郑国,郑王忧愁没有可用的大将军,茉莉责无旁贷的站出来要为郑王出兵打仗。

茉莉和哥哥一起领兵迎战。城外与郑王分别,茉莉并无小女人的悲戚,她与郑王的情义,无需过多言语表白。她以为此战必胜,不久就能回到郑王身边。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着白缎华服光彩照人的郑王,决然赴战。

两军在战场上厮杀正酣的时候,茉莉感觉不大对,自己的将士一个个不见了,但是她已无暇多想。敌人越杀越多,诺大的战场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被敌军团团围着,不见了将士们,也不见了哥哥。

茉莉精疲力尽,敌人慢慢围过来……

混沌里仿佛打了一个冷颤,茉莉一下子惊醒,她低头看自己胸前:胸前插进了几支茅箭,殷红的血流出来,染在战袍上。那些青皮的茅箭是新做的,箭身上未打磨掉的丝丝毛刺,在尘风里飞扬着。

茉莉抬起头,看到步步逼近的手持利器的敌军,他们一步步走的小心,眼睛里瞪着血红的仇恨。

她突然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轻的从躯体里脱离出来,缓缓上升,升到了空中,她从上面往下看:她身体的前后左右都被戳满了茅箭,她的周围围满了手持利器的敌国的兵卒,那些茅箭支撑着她,她自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茉莉知道,她死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依旧是下得晰晰索索。起风了,梧桐树的叶子摩挲起来。

贺桐问:“那你哥哥呢?他在哪里?”

茉莉说:“哥哥同我一起战死了。”

贺桐又说:“我都糊涂了,那这个哥哥是谁?郑王又是谁呢?”

茉莉答道:“哥哥就是郝先生的前身,郑王便是对我照顾诸多的郑先生,你认识的。”

贺桐在灯影里抱紧了茉莉,说:“那我呢?茉莉,我又是谁呢?”

茉莉笑了:“或许我们俩像青霞和紫霞一样,也是佛祖灯盏里相互缠绕的那根灯芯吧。”

胖花睡醒了,睡眼惺忪地回过身子来看了看两位主人,喉咙里呜呜了几声,又转过头伏下身子不动了,似乎是又睡着了。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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