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的早上九点,奶奶的葬礼开始了。
一年以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就买好了这块墓地,修好了墓碑,墓碑上刻上了我家所有人的名字。昨天,刻字的师傅把奶奶的死亡日期也加刻了上去。今天,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主要是跟着白事知宾的指挥走个流程,将骨灰盒葬入墓穴之中。我们按照白事知宾的要求提前准备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一碗五谷杂粮,花样繁多的纸钱和一堆鞭炮等。
等我们到达墓地的时候,几位当地的干干瘦瘦的农民正在墓碑后面刨土,边挖边吸烟,现场尘土飞扬。爸爸上前去,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包烟,他们眉开眼笑,干得更起劲了,铲子和锄头挖地的“擦擦”声变得更大了。坑挖好后,他们就问我们有什么需要烧掉的衣服之类的物品没有。我拿出奶奶平时经常阅读的两本《圣经》,问大家这是放在骨灰盒子里还是直接烧掉。现场没人做声,村里的白事知宾也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主持一场基督徒的葬礼。姑妈把这两本《圣经》裹在奶奶平时穿的大衣里,嘱咐挖土的农民把这些一起烧掉。烧掉的灰会被和进了挖出来的泥土里,然后回填进坑里。
在等待火焰将这些物品燃烧殆尽的过程中,我在墓园中慢慢逛。
这里说是墓园,其实只是一个在公路边的普普通通的种满了松柏的小山丘。从公路开始往山上走,只有一条泥泞的小道。坟墓们就星罗棋布地落在这座山上,有不少坟墓甚至紧靠着公路边。修得这么靠近公路的话,可是很有可能被汽车撞坏啊。这几天并没有下雨,但是到处都潮乎乎的,小道很滑,路边的草地,踩上去几乎要渗出水来。树枝带着清晨的潮气,灌木丛上满是露珠。这儿弥漫着奇妙的气味,青草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湿气,还有阳光照在草地上蒸腾起的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我几乎要沉醉其中。
山上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又没有一条明显的小路,想必是很容易迷路的吧,这些迷路的家伙们,回家之后就有一大堆的灵异故事可以讲了。我一步一滑地行走在丛林间,大口呼吸着山间的空气,登山者们都穿着什么鞋子来避免滑倒呢,我想着,现在,人们安安静静地长眠于这片山林之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继续修缮,也许能成为一个供大家休闲娱乐的新公园。不过,这附近已经有一个公园了,如果小镇的人口不再增加的话,这里恐怕很难成为新的公园吧,就算是爬山,中国人还是比较忌讳这种到处都是坟墓的小山。
我走了一会儿,树木的枝条垂下,无人修剪的灌木丛长得太高,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当然可以强行拨开这些植物,但是它们也同样会对我和我的衣服造成一定伤害。毕竟今天不是来郊游或者露营的,我手中也没有持着开山刀。我开始往回走,发现自己其实没走出多远。也许我内心对这里还是畏惧的,这种畏惧甚至让时间都变慢了,我误以为自己在林子里走了好一阵子了,其实不过短短几分钟而已。
离奶奶的坟墓不远处有一座稍微有点特别的坟墓,是我们的一对邻居给自己修的。老两口尚在人世,拿出了一大笔退休金修了这座豪华坟墓。坟墓修在半山腰,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两只青石小狮子分列在墓碑左右两边。墓碑后面的石板上,镶嵌了一片金色的瓷砖,远远就能看见金光闪闪。听说,老人经常到自己修建的坟墓边来散步,在附近除草种花。活着的人看着自己的坟墓,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葬礼开始了。白事知宾让我们每个人分别进入刚刚挖出来的土坑中,在坑里转三圈。我在转圈之前,把一条在奶奶床头盒子里找到十字架项链扔进了土坑里,这场葬礼中,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转完圈之后,白事知宾命令我们放了一大串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在草地上放鞭炮这个行为有点儿让我担心,虽然草地湿乎乎的,但是一定不会燃烧起来吗。
白事知宾让我们蹲在奶奶墓前烧纸钱,他要开始超度亡者了,并特别叮嘱我们,在他念经结束之前万万不可停止烧纸钱。随后,他拿出木剑和一个小盒子,手里提着我们为他准备的大公鸡,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吟唱起来。我仔细听了,没听出个所以然,大部分都是“保佑孝子贤孙升官发财”之类的词语,翻来覆去地念。我蹲着烧纸钱,过了一会儿,腿麻了,就站了起来,姑妈和爸爸就接着烧,等他们腿麻了,再换别人。时间很漫长,等我们所有人的腿都蹲麻了,白事知宾才结束他那车轱辘话。我们准备的纸钱太多了,烧了这么久也没能烧到一半。
白事知宾嘱咐了一些关于烧七和烧七七的事情,要准备好肉好香云云,回门注意事项云云。然后让我们把衣服边缘掀起来,他要把事前准备好的五谷杂粮扔给我们,接住的这些豆子就是“财”和“运”,把这些豆子拿去喂鹌鹑,取“展翅高飞”的寓意,必能保证我们之后平步青云。最后,我们又放了一大串鞭炮。
这么看起来,其实葬礼的整套流程就是为了祈求祖先保佑子孙们升官发财啊,还挺实用的。奇妙的宗教仪式,在这场仪式中,祖先其实就是基督教中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我们不相信神,确相信人,还是死了的人。我们崇拜着鬼,却又恐惧着鬼。大家都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实际上,那种高于一切知晓一切控制一切的绝对力量的存在,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大家意识到,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庇佑”,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缘分”,更没有什么“因果报应”,甚至“时间”这种东西是否存在都存疑,世间的一切都是随机存在的时候,很多人的内心世界就会崩塌。有人可能会说,这都是社会教化的。并非如此,即使是深山中的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农民,也是敬畏着神秘的自然力量的,即使他从没见识过这种力量。
这一套流程做完,白事知宾拒绝了我们请他一同吃午饭的邀请,反复表示自己最近非常忙,附近的村子还有很多人等着他去主持葬礼,这些天他常常需要工作到深夜,话一说完,就提着大公鸡飞快地走了。
在此过程中,帮忙挖坑的农民们一直在旁边抽烟咳嗽吐痰看戏,因为之后我们会招待他们吃午饭。
葬礼结束后,我们离开了墓园。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