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墓园给母亲下葬,在牧师深沉的吟唱圣经中,我看见墓园黑色的栏杆后面开着冰白的稠李花还有开得碎碎散散的啤酒花,在几颗椴木茂密的枝桠的阴影下面开着,我转头又看牧师,他和母亲生前的教友一齐唱了起来,他们穿着白色的袍子,带着棕红的领子,胸前的十字架金晃晃的,我忽地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道士,当时他的工作也和现在的牧师差不多吧。
当时我们还住在农村,我家前面有一个大院子都用砖围了起来,只留了一个 大门进出,大门进来后正中间就是偌大的客厅,客厅的左右隔壁各有两间房,侧面也盖了屋子,右边的是厨房,左边的是放杂物的屋子,院子右边有一颗巨大的愧树,平时枝叶茂盛,在院子里开出了巨大的阴影。
母亲像一个放了一年的胡萝卜,皱纹密布,皮肤发灰。有时到庙里去拜满身灰尘的关二爷,有时去寺里拜金光灿灿的佛祖,她的眼睛发白,竟有些像脱离了水的鱼,时时没有力气地看着我们,她总会躲在愧树的阴影下干摘个豆子,切个萝卜的活计。
我的哥哥是一位中学生物老师,每次看到村头有人在烧一些纸钱纸马,就口里冷哼的一声,匆匆赶回家不愿多看一眼。父亲早些年也跟母亲一起到处拜一些鬼神的东西,但是自从哥哥大学毕业当上了中学老师后,哥哥的无神论观点,深深地震撼到了父亲,父亲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搬一个小板凳,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坐在院子里,看着正在说话的哥哥。
他们也会在院子里,对在愧树下的,阴影里的母亲,有意无意地说。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神和鬼,都是人臆想出来的”
母亲这个时候,鼻孔张大,胸腔隆起,似乎要抬起头来,但是最终也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手中的活计换个方向,继续干着。
有一次下雨,院子里起了白雾,哥哥和父亲又在院子讨论起了封建迷信,但是一阵风刮过来,吹散了雾气,他们看见愧树下没有母亲的身影,本来弯弯的嘴角,像一个绷紧的线,瞬间拉直了,声音凝固都掉到了地上,他们呆立在了原地,直到白雾将他们重新淹没。
哥哥回来一年后,奶奶过世了,葬礼上所有人头上都缠着白布,因要叩首念经了,我们就跪在客厅里面,客厅装不下那么多人,又满出院子里好多,我也在外面跪着,只有那个道士坐在客厅最里面的灵台旁边,他的左右又有白色的横幅,又有花圈,这两天我们都吃素,我看见他却能吃肉,吃一碗很大的炖鸡,我便大惊,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
他身材欣长,身着发亮的黑道袍,头带着黄色偃月帽,李子大的眼睛,橙黄的皮肤,中分的头发闪闪发亮。
父亲在众多他的兄弟间摇着头可有可无地跪着,没看见他有什么伤心的,哥哥跪着的时候,则低着头愤愤地盯着道士。
我听人说起过那个道士,他原先是我们村的人,他小时父母就得了肺病死了,村长说村里每户人家都要轮流养他几天,把他给养大,人们开始都答应,后来村里人也渐渐腻烦他了,这时和他生前父母关系不好的叔父,找上门来便说要养他,他的叔父因为做了做白事的道士,他的父母很忌讳,就和他叔父断绝了关系,他的叔父当时搬到了另一个村子,村长后来跟他叔父签了一张领养协议,又摁了手印,他就跟叔父做起了道士的行业,他叔父也因为做道士被忌讳,所以没人肯嫁给他,无妻无子,所以待他也很好,不过去年暑假的时候,有几个中学生,晚上喝完酒就到他家门口,嚷嚷着,说他是神棍,寄生虫,粪坑里的白蛆。他叔父那时候经常大半夜听见叫嚷,醒来大喝一声就要提着扫帚出去打人,那些中学生这时早就跑干净了,平日里村民也只是忌讳他们,可从来没人这样过。十几天后,他的叔父就一病不起,第二天就死了。他就继承了叔父的衣钵,正式干起了道士。
行礼结束,我们都站了起来,大部分人嬉嬉笑笑的,很心不在焉,我母亲又跑到了愧树底下,努着嘴,很不满地看我们,但是也没什么其他愤怒表示。
接下来要开始做法了,道士从放在灵台旁,掉了漆的红色箱子里,弯着腰拿出了,棕红色的桃花剑,黄色的符咒,黑色的坛子,他摸索了好一会,最后整个人跪在了箱子旁边,头插到了箱子里面,翻来覆去,拿出了一个旧金色的铃铛,站起来的时候,黑色的道袍下面蒙上了白色的灰尘,他用手拍了拍,灰尘像是一群起飞的萤火虫,离开了道袍。
晚上出殡回来以后,院子里飘满了肉香味,电线杆上夜莺在鸣啭,远处的黑暗里布谷鸟在叫,门口的狗成群结队,趴在地上,房顶上有几只黑猫睁大了眼睛,院子上空升腾起了热气,院子里摆满了桌子,道士一个人坐在愧树下面的一张桌子旁,安静地吃着饭。
我看见哥哥和几个小孩从房间里出来,每个小孩都拿着赤油油的鸡腿,他们奔向了道士,在道士前面喊。
“鬼畜生,诈骗犯。”
道士的脸变得黑紫,像是被人用钢板结结实实扇在了脸上一般,然后埋在了饭碗里面,似乎要陷进去了。过了一分钟他喘着粗气,眯着眼睛,眼里的光很虚弱,似乎想要挽救什么,不可能挽救的东西说。
“那人也不能就这样死了,什么也不做啊。”
孩子一个看着一个笑了起来,大人们也望向了道士,嘴角弯弯曲曲。
后来,我因为要上中学读书,离开了村里很久没有听到道士的消息。
回家的时候偶然知道了,道士已经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小女孩,不过处境有些糟糕,小女孩经常受到其他小孩的欺负,说他父亲是鬼,她的妻子不言不语,夫妻感情似乎不好,因为基督教的盛行,他的生意越来越少了,有些基督教徒还上门骂他“拜偶像”,几个人一来就是一整天,妻子受不了了,通常就带着女儿回娘家待几天。
我的课业很繁忙,中学毕业前也就几乎没有想起过他,直到一年前邻居家的奶奶过世了,她平日待我很好,我跟爸妈一商量了一下,就请了一天假回去了,在进入邻居家院子里的时候,在灵台的旁边,我又看见了道士,他还是跪在红色的箱子前面,头插到里面,我来了以后有几个大人招呼起了我,他听见动静也抬起头望向了我,我突然发现,他头发竟有些白了,道袍看样子都要脱色了,脸是青黑色的,眼皮半耷拉在眼睛上,好像睁不开,他冲我嘿嘿一笑,我吓了一跳怔在了原地,好像他真的有点像鬼啊。
我只呆了几个小时就回去了,不是因为时间赶,而是看着道士的样子,我有点害怕。
今年回去的时候,又听哥哥说起道士死了,死在了路边,可能晚上走夜路的时候,掉下了路旁,路的下面有一个水池,他的头正好砸在了水池的边上。哥哥说的时候挺着下巴,好像颇为解气。我又问他,那他的妻女呢?哥哥听了我的话有些吃惊,他狐疑地看着我说,他的妻女不是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转然,又确定地说,死了,投井死的,没钱,还被人看不起,女儿还天天被欺负,就带着女儿死了,投井死了。
我又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身材欣长,身着发亮的黑道袍,头带着黄色偃月帽,李子大的眼睛,橙黄的皮肤,中分的头发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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