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词曲咬合”不是专业说法,目前也没有一个专业词汇来描述华语流行音乐里的这种现象。以前有人把它叫做“口白式唱腔”,也只是媒体自创。但是,如果把视野放宽一点,看看历史,就会发现,“词曲咬合”在传统音乐里并不新鲜,而且也早有人做过相关实践和理论。
早在公元前11世纪《诗经》就已经开始讲究“词曲咬合”,其中所有的诗都是可以唱的。
但是到后来,由于汉语的声调本身就太像音乐了,所以中国人慢慢地开始不听音乐,而去讲究朗诵。
比如唐诗讲究平仄格律,就是为了朗诵的时候听起来跟音乐似的。再后来,中 国又发明出戏曲这种高明的歌剧,戏曲里讲的“依字行腔”“字正腔圆”,就是最高明的“词曲咬合”。
而西方早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就已经提出了音乐旋律、节奏追随歌词的原则,但没有谈到具体方法。
到了17世纪巴洛克时期,蒙特威尔第提出了“第二常规”,即音乐追随歌词的常规方法,并且有一大批巴洛克音乐家开始实践这个方法,写了好多唱起来跟说话差不多的歌。
再后来的宣叙调,就是一种把说话的腔调高度融合到音乐里的歌剧形式。
但是中西音乐做一下对比你会发现,汉语音乐要做到“词曲咬合”,情况远比印欧语系国家的音乐要复杂得多。
所以,在汉语流行音乐里,词曲咬合到底是什么意思,基本原理又是什么,还得从汉语的语音学说起。
汉语是世界上少有的声调语言,除了东南亚、非洲、北欧、南美洲的少数国家以外,其他国家的语言都不用声调来区别意义。而声调在本质上跟音乐类似,就是一种音高变化。
1国语篇
早在上世纪20年代,语音学大师赵元任就发现了现代汉语中,声调跟音乐有某种关系。他发明了五度标记法,即用一条竖线作为标尺,平分四段,各端点按音高从低到高分五个档次:低、次低、中、次高、高(但并未规定准确音程关系,这是后来由实验语音学来解决 的问题)。
为了形象理解,我们可以用do re mi fa sol五个音来表示这五个档次。
一声阴平就是sol到sol(从高到高),二声阳平就是mi滑到sol(从中到高),三声上声就是re滑到do再滑到fa(半低-低-半高),四声去声就是sol滑到do(从高到低)。
用五个音高档次表示声调的起音、收音、还有中间的折点,就可以建构出汉语声调“滑”的 趋势。
当然五个乐音的绝对音高位置是没有规定的,能区别意义的只是声调的相对音高位置,以及连读的时候每两个字之间声调的高低对比,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小孩说话音调高,老男人说话音调低,但是他们互相都能听懂。
这个“滑”的概念,在乐器里面只有弦乐器和一部分管乐器可以实现,近年来很流行的创意花式小提琴,可以很直观地表现出声调和音乐的关系,请看张少博的表演:
可以看出,汉语的声调本身就是一种音乐。而人声可以制造任意的长滑音、短滑音,即声调,并且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人声绝对是世界上最高明最复杂的乐器,没有之一。
但是正因为汉语声调本身“太音乐”了,所以搞得用汉语来唱歌反而会产生词曲的矛盾。
所以词和曲其中一方一般会做出让步。而李宗盛的很多作品让人惊叹的是,词曲竟然没有一方做出让步!双方达到了出神入化的融合。比如:
啊 多么痛的领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是我回首来时路的每一步
都走的好孤独
啊 多么痛的领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愿你挣脱情的枷锁
爱的束缚
任意追逐
别再为爱受苦
其中很多字都按照声调“滑”的趋势来安排旋律。比如“痛”是去声(从高到低)对应sol到re,“悟”也是去声(从高到低),对应mi-re-低音sol,“部”类似。
但是不可能每个字都这么滑,那就成了朗诵了。这时候就需要利用“声间调”。声间调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只需要唱出两个字声调的起音,形成对比就可以了。
比如还是《领悟》,“领”本来是“半低-低-半高”的上声(当然,后接一二四声连读的情况下,只剩“半低-低”的变化),后面的“悟”是“从高到低”的去声,但是在音乐里,只需要保留声调的起音就可以——也就是说“领”保留“半低”,“悟”保留“高”,旋律形态保证是从低到高(re-mi)就可以了,这时就可以比较清晰地听出是“领悟”两个字,而不是“凌侮”。
还有“只是”“每一”“走的”“好孤”“只愿”这几个字组都完全如法炮制,利用声间调原理,把旋律安排成从低到高就完美了。
再看字组“来时路的”(mi-fa-fa-fa),“来”保留阳平的起音“中”,“路”保留了去声的起音“高”,旋律整体就安排成了“低-高-高-高”。
“是我”(sol-mi)、“愿你”(sol-mi)、“受苦”(re-do)三个字组,“是”“愿”“受”保留去声的起始点“高”,“我”“你”“苦”保留上声的起音“半低”,旋律安排成“高-低”,perfect!
“枷锁”(fa-低音la),“枷”保留阴平起音“高”,“锁”保留上声起音“半低”,旋律安排成“高-低”,perfect!
除了声调以外,词曲咬合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音乐节奏和汉语语调咬合。汉语是“音步型”语言,音步的意思就是说一句话里面可以按照“强-弱”的组合,拆分成一个一个的小单位,这些小单位就是“音步”。
音步第一个音是强音,所以第一个字要和音乐强拍或强位置重合;
一个音步为一个单位,所以往往一个音步与一个或两个单拍子重合。
还是《领悟》,“你曾是我的全部”音步划分为“你/曾是/我的/全部”,“曾是”是一个音步,与一个单拍子重合,“曾”放在强位置上;“全部”是一个音步,与两个单拍子重合。
其他的规律还有,逻辑重音与旋律重音重合,语调停顿与旋律停顿重合等等,这都比较浅显了,多听听城市民谣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所讲都是“规律”,而非“规定”,是对汉语和音乐之间关系的一种发现,如果当成金科玉律就未免陷入新八股的深渊。
当然,这种规律也提示我们,用汉语写歌受到的限制比用其他语言要大得多,所以崔健现在都搞说唱了,想表达的东西用文字写出来以后,没法用死板的旋律形态去套。
这是汉语“词曲咬合”的局限性所在。毕竟像李宗盛这样的极品实在是罕见。
1粤语篇
音乐里所谓的「词曲咬合」,其实就是「叶韵」,又叫做「协音」。
传统的音韵学,认为粤语有九个声调:
1.阴平(高平)
2.阴上(高上)
3.阴去(高去)
4.阳平(低平)
5.阳上(低上)
6.阳去(低去)
7.阴入
8.中入
9.阳入
后来觉察到所谓入声,其实就是尾音 k, p, 和 t。
阴入和阴平,中入和阴去,阳入和阳去,它们尾音不同,但调值相同,所以只有六个调。于是就有「九声六调」之说。
客观来说,因为粤语的声调更多,叶韵要比普通话困难,同时本身的音乐性也更强。
试看粤曲「帝女花香夭」的首句:简谱 3656536,歌词 落花满天蔽月光。如果随便拿句说话来唱,譬如‘我下昼要去买餸’,唱起来会变成‘饿虾昼腰去卖鬆’。七个字裡有五个字不能配合乐曲音调,这叫做「拗音」。
对任何音符,四个中文字平均只有(或少于)一个字能够协音。如果随便选字做歌词,两字歌词完全协音的机会是16份1,三字歌词是64份1,七字歌词只有16384份1。真是万中无一的可能!
你若不信,试做一句配合 3656536 的歌词,搜肠刮肚,最后还是不能免俗于‘落街冇钱买麵包’。
如上所述,调分阴平,阴上,阴去,阳平,阳上,阳去等六个,'夫Fu府Fu富Fu扶Fu妇Fu父Fu'代表了同声同韵的六个调。有句话:‘三碗半牛腩麵’,也说明了六个调的顺序。
在数字中,有六个数字完全能代表六调和顺序:3 9 4 0 5 2 9 和 3 唱起来近似,5 和 4 也近似,六个数字可以简化成四个。依音域由低至高排列是:0 2 4 3 要从近万个字中选出来配合音符,不如先从这四个数字中选出。
「帝女花香夭」的例子,能和简谱 3656536 协音的数字是 2343423. 这就是「数字歌」。和数字同调(或93,54近调)的字,全部都是协音字。
每个音符,并没有常能对应的数字歌数字。数字歌是用整句数字发音的高低起伏,对应音乐的高低起伏。例如:「心债」裡一句: 36-325-21(千代千生难估计)的数字歌是 3234034。第一个音符和帝女花同是3(mi),但数字歌的第一个字不同。
一般歌唱音域,从中央C到高八度E有十个音,即1音节的变化有10种,2音节有100种,一句八音节,旋律的变化,达到10的8次方,100,000,000种以上。要用数字歌,配合变化亿万端的旋律,是很奇妙的事。人凭着经验和直觉,不用思考,一两秒内就做到了。
那些说林夕歌词填的不好的,大概是不懂粤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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