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营子秧歌队有一个特别角儿,就是三小姐。
三小姐是坐车的。那时,秧歌队每年都办小车会儿。小车会儿模拟娶亲情节,共七人:三小姐扮坐车的新娘子,王木匠扮拉纤的新郎官,李生金扮推车的老把式;还有四个俊俏的小丫环,跟在车子两侧,舞彩带,踏节拍,扭秧歌。
无疑,三小姐是核心。车子吊在三小姐身上,是用杨木杆做架,用绵布做围,用墨线画轴,用锦缎覆顶;又用棉絮塞进裤腿里,做出假腿和小脚,盘“坐”在车上。车上系着彩带,彩带挂在三小姐的两肩,穿在花衣里面,任谁从外面一点儿都瞧不出来。三小姐这时扭得正欢畅:身轻扭,步微移,车游走。只见他满头首饰璀璨烂漫,两只手绢曼舞胸前,正是含苞欲放花抖擞,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份美,时隐时现,逗引着年轻的小伙子,一个个用力张望,猜个不停。问知情的会首,又偏不说,急死人。有人说,那步法,那身段,那神态,一定是谁家的小媳妇,因为一看那就是大家闺秀的韵味!会首听了,就笑着摇头,不说话。
拉纤的王木匠,边“卖力”拉纤,边“尽力”偷窥。看一眼新娘子,那力气就增一分。看他那拉纤的喜庆劲儿,又有谁能不羡慕他!观众顺着王木匠的视线,左伸头,右撒目,想看到新娘子,却多被手绢挡住。可就算是看到了,那敷了粉、描了眉、涂了口红、罩了眼影、低了螓首的面目,哪有那么好认的?
好色的猪八戒忍不住了,扛起八齿钉耙,歪着黑黑的猪头,凑近了来瞧新娘子。孙大圣紧随其后,跳出阻拦八戒。手拉不住,身挡不住,金箍棒也隔不住。
正僵持间。三小姐腿一弯,跪坐在地上——小车抛锚了。这下拉纤的新郞慌了,在车前用力拉,到旁边奋力抬,到后面努力推;推车的老汉配合着,也用力地跑前跑后,脑袋朝下扎,屁股往外甩,把车推得吱吱嘎嘎响。可车子如陷泥淖,纹丝不动。猪八戒慌了,紧用钉耙刨;孙悟空急了,直用金箍棒撬。喇叭越吹越快,丫环越扭越欢,众人越忙越乱。只有三小姐仍稳坐车上,低螓首,蹙蛾眉,身颤如柳当风,绢舞如蝶扇翅。王木匠汗涔涔,推车汉喘吁吁,八戒和悟空神惶惶。正忙乱间,车身抬了抬,似有松动。众人立即各就各位,眼神盯紧三小姐,身体和着喇叭愈加迅疾的节拍,各呈用力态,齐作鼓噪状。小车子一轻,猛然疾驰而去。三小姐脚踩三寸莲花步,手抖八面玲珑绢儿,如同追着两只花蝴蝶,驾车径直钻入人群。
有人看清了三小姐的面貌,大喊:“还是三小姐。三小姐!”人不应,车不停,已然钻出场地,率先奔下一场去了。
到了下半晌,秧歌歇场吃饭。三小姐去了李生金家,吃派饭。这是村里秧歌会的讲究,秧歌队里的人,都是角儿,可以吃派饭。到了李生金家,李生金五岁的小儿子歪起头,对三小姐的装束特感兴趣。他跑到三小姐面前,摸向三小姐的脸,那指尖上留下了黑痕。“痦子——”他举起小手,尖着声喊。
三小姐苦笑一下。李生金的大女儿不解,就问:“三大爷,你为什么画上去一个痦子啊?”“啊——啊,好看,好看!”三小姐有些搪塞,不过十岁的孩子好对付,没有深问,也不用细答。
吃过饭,喝过酒,三小姐往家里走。他的耳边,又响起那句疑问:“你为什么画上去一个痦子啊?”
嘿嘿,三小姐笑了。他又想那个女知青了,那个痦子,是女知青脸上长着的。那一年,他们合作大反串,唱秧歌小调《双回门》,他演媳妇,女知青演丈夫。女知青教他,练就了一身扮女角儿的绝活儿。他会踩莲花步,会扭水蛇舞,会抖蝴蝶绢,和女知青唱得那是夫唱妇随,高潮跌起。那天,让他获得了“三小姐”的绰号。可是,他听人这样叫他,就笑答,也不恼。
后来,女知青还是回天津城了。“三小姐”就一直不婚不娶,谁给介绍人,他都说不急,再撺掇急了,干脆不搭茬儿。年长的老辈直摇头:“唉,好好的三小姐,愣是让女知青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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