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回来

柳然一从10岁起就没和父亲再说过话。

“长的太不像我了，”父亲说。“想疼你都疼不起来。”

这理由太直白，不论长的像不像，不都是自己的孩子么，不应该得到一样的爱么？

“嗯，”柳然一并没有伤心，他也讨厌自己。你看镜子里那人，黄，瘦。不到160的身高，穿什么衣服都垮着。瓜子脸，金鱼眼，细长鼻子，脸颊还有几个雀斑，细软的头发贴着头皮，捂到脖颈。远看就是个女孩。“好像我愿意遗传你。”他嘴里嘟囔着。

“我年轻时候比你帅多了，像你啊天天耷拉着脑袋”，父亲并没听见。继续宣扬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几个也打不过我一个，（我）左边一抱腰背摔，右边一横扫千家，剩下谁赶上，都吓跑了。哈哈哈哈，从此…”

“江湖人称柳哮天…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柳然一都快背下来了。父亲一逮着机会就这样，沉浸在自己所谓的“辉煌”历史中。真想告诉他那叫横扫千军，还有哮天犬再厉害也是狗啊。那两句诗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只有一股浪荡气。可是看看他得意忘形的样子，真是懒得叫醒他。

后来家里多了一个和父亲一个模样的妹妹，父亲眼里就更没了自己。那时候他要上中学了，父亲似乎每次见到他只会问“考了几分？”，“哪个学校天天考试。”，他不愿理。父亲不知忙什么，鬼鬼祟祟的，还整天出去喝酒，每天回家都是下半夜。不是骂咧咧，就是醉醺醺。因为喝酒父母天天吵，吵架就摔东西，乒乒乓乓家里锅碗瓢盆碎了一地。妹妹一直哭，他就带着妹妹躲到亲戚家。后来自己觉得脸上挂不住，亲戚家也不愿去，带着妹妹假装去同学家玩。那时他每天醒来都祈祷父母离婚。

一天放学回家，父亲正和朋友喝酒，见他回来，头一扬，眼一板，五官最大尺度张开道：“我儿子”，父亲挥着胖乎乎的手臂指向他，“学习好！根本没叛逆期，天天就知道学习学习学习！从来不去网吧，从来不去，回来就学习。”

“不是我不叛逆，是你根本不关心我吧”，柳然一心里想，头也没回就到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父亲一脸尴尬，翻着白眼，“看看，连他嘎叔也忘了打招呼吗，就知道学习！来，接着喝，别停杯。”

那晚上他睡的早，不知道父亲和朋友喝到几点，母亲躲去亲戚家。当晚父亲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母亲刚从亲戚家回来，家里电话就响个不停，母亲接了电话后失魂落魄。原来，父亲和朋友合伙运一批货，租了一个仓库，喝完两人顺便去仓库算算进货，谁知父亲在回家路上听人说仓库着火了，急忙回去救火，可惜去晚了，货全烧完了，朋友在仓库睡着了，也没了。

柳然一他们家就这样破产了，父亲卖了家里值钱的不值钱的，又从亲戚那借了不少钱还了债，因为没法承受周围人的眼光，父亲到上海打工去了。母亲带着他和妹妹住回了姥姥家。

漫长的青春期好像循环播放的蓝调，柳然一只有在书本里放飞自己的思绪。他想象自己是一只长着五彩斑斓的羽翼的大鸟，飞过前方那个标记愁云的关卡，就会获赠一张逃离现场的船票。偶尔有父亲打电话回来，有时说他在那边很好，找到了工作，有时说亲戚的钱快还完了，想回家买个小窝把他们接去。他从来都不接听，只告诉母亲转达他的近况。他曾经渴望过父亲的疼爱，也记恨过他的狂妄。他没有想好要不要和父亲继续生活在一起，他们除了血缘关系，还没有邻居互相了解的多。他不知道自己受得了受不了父亲的脾气，再来“指点江山”，自己恐怕会吐血。可是作为家里一份子，似乎有父亲才是完整的。

但是不用继续纠结了，一个月前，父亲突然出现在姥姥家，他终于回来了。柳然一差点没认出来，父亲老了，头发白了一半，早年耀武扬威的神气再也不见，强撑着的笑容里隐藏了丝丝怯弱。“一仔长成男子汉了啊，胖这么多，有一米八了吗。”，他抬头看着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又谨慎地保持距离，“就嘴口像我”。柳然一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来了，我妈在屋里，进屋说。” “噢。光仔（妹妹的名字）还没放学呢？”父亲一边往房间去，一边不忘朝他的方向偷偷瞄了两眼。

柳然一欢快地跑去沏茶，他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里脑海里到底想着什么，是过年时家里人一起包饺子，还是老家新房里自己单独的小书房。可惜由不得他想多，却隐隐约约听见从房间里传来父亲激动而强硬的声音，“…没有钱供他上大学，他考的好我也很骄傲，但是要钱我是真没有。” 然后是母亲断断续续的哭泣，“…这么多年来都靠着我娘家人养着…别人父母看孩子上大学都激动的不行，你不能尽点为人父的责任么？”

柳然一懵了，原来为这事。前天大学录取通知书刚下来，母亲应该是打电话告诉父亲了吧，耳边飘来久违的吵架声，“…不能在省内吗，非去北京吗，生活费那么贵，我在省内有朋友，给你包住。我现在，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花多少，我也得存点养老钱。”“好，你自己过自己的吧，儿子上大学我养，闺女以后我嫁。你也是堂堂大男子汉？只会吹牛吗？要你何用，你滚吧！” “哐当”一声，门开了，父亲头也不回的走了。

“哎，当我命中无父”，柳然一想着，还是先去安慰母亲吧，一壶好茶，只可惜，多滚烫的茶都暖不了一颗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