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母亲总是很忧愁,她说她攒的钱都快发霉了,再不拿到银行去存起来,可能都要花不出去了。我本以为是天大的事情,居然让我的母亲整日里叹息,真没想到只是存钱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你把钱整理好,去银行办张卡,会有工作人员指导你的。”说完我便继续去做我的“大事”了——追剧、爬山、拍照……
没隔几天,母亲又唉声叹气起来,“我不懂怎么存钱,再不存到银行去,钱就要被老鼠咬烂了!”母亲是地道的乡下人,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家人都指着姥爷的一点薪水过日子,那日子自然难熬。为了使生活不那么艰难,于是,在姥姥的安排下,孩子们轮流上山——砍柴、放牛、割猪草……这的确让原本食不果腹的日子变得稍稍滋润起来,但是孩子们的学业却就耽搁了。现在的很多学生,吃得饱穿得好,在学业上却似乎也不大有时间去钻研,这让我的母亲很是想不通。那时候的孩子,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在那样的状况下,母亲实在是没有学到太多书本上的知识,而且,在勉强读完初中以后,母亲便下学务工去了。后来,结婚生子,早些年还在外打工,尚能接触些新鲜事物,等我稍大了一些,又因着某些其他的原因,母亲便不得不回家务农,送我上学了……那个时候的家乡,信息网络不发达,人们都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母亲便真的与世隔绝了,况且,从前年景不好,入不敷出,也没有要和银行打交道的机会。于是,便有了如今的不会存钱的尴尬处境。
“你找个时间,叫上我爸,让他带你去银行把钱存起来,他懂得的。”母亲未曾开口让我去帮她存钱,我也不曾想到这一点,现在想来,当真是有点羞愧。倘是我有事情言说于母亲,她一定都是立即站出来向我施以援手的……母亲摇摇头,“我存的这点钱,都是瞒着你爸的。他就知道打牌,也不存钱,我怕这钱被他知道了,又得拿去不见影了。”
我听此,虽觉有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走开了,我还有一堆事要做——无论是朋友聚会,还是打电子游戏……这些都太耗精力与时间,我实在是不想掺和母亲的“存钱大业”。
第二天,母亲实在是有些着急了,找到我轻声说道,“你去帮我存起来吧,那钱放得久了,都皱得不行了,再不然,你带我去银行看一看吧。”我见母亲为着这事忧愁了些许日子,实在不好推脱,便应了下来。母亲开心地领我上楼,上楼前还朝着门外瞄了一眼,“我把钱都放在二楼的储物间的柜子里了,趁你爸不在,我带你去看看,你再数数钱有多少,我数过的,但是总怕没数清楚。”
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老旧的箱子,在一堆旧衣服里捞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慢慢打开,里面还包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在那白色的塑料袋里,是一叠叠卷得紧紧的红色钞票,钞票外面还绑着两根黄色皮筋。母亲缓缓地解开皮筋,把几叠钞票递给我,“都在这里了,有两万多。这是我这几年卖沙子、做小工、打茶籽挣的,原本都是几块几十块的,我都给换成了一百一百的了,我知道银行不存零钱。你给数数,看到底有多少?”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几叠钞票,心里不禁一震,那些红色的纸币都卷得伸不大开了,颜色也变得有些老旧,给人一种古朴的质感!是的,正如我母亲说得那样,这些钱再不存到银行去,就真的要发霉了!我看着那些被小心翼翼卷起来保存好的纸币,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味儿。那些钱已经卷得不行了,数量也多,我一时竟不想数了,“既然你已经数过了,待会儿银行的工作人员还会拿验钞机数的,我就不用再多此一举了,你把钱收好,我现在就带你去银行。”
母亲倒是不放心,一直让我数一数,我跟她拗了半天,她才把钱收起来,跟着我去了银行。当办理好银行卡,母亲把那装着钞票的塑料袋从钱包里掏出来,再把钞票从塑料袋里拿出来透过玻璃窗递给工作人员时,那位女工作人员先是笑了起来,接着问母亲,“你这存了几年啦?”母亲用带着浓郁的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自豪地答道,“两三年咧!”就在母亲说完之后,我眼见着那位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摇了摇头,“真不容易!”排在母亲身后的长长的队伍也在母亲掏出钱的那一刻热闹起来,他们都在惊叹着,有人说,“这么多钱,咋个能揣在家里那么久呢?”母亲只是微笑着,“是的,我不知道怎么来存钱,就一直放在家里,也觉得不安全,这不,今天大儿子带我来存钱咧,他是大学生,懂得多!”母亲在说这话时,显得十分满足与自豪。
就在母亲和工作人员攀谈的时候,我的眼角却不自觉湿热起来,我不再去听她们的对话,找了个角落,悄悄地盯着母亲。母亲的身材很瘦削,尽管她一直说自己越来越发胖了,可是那越来越小的衣服尺寸却是骗不了人的。母亲的眼角,已经爬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额头的发际线也越来越高,头发也愈渐稀疏了,稍稍令我欣慰的是,母亲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还依然亮丽。我是不敢去看母亲的双手的,因为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布满裂痕的——那是母亲常年操劳所留下的伤痕,它们不曾愈合过,却年年生发出新的疤痕来。我早就看过母亲那双手,只是那印象太过令我难受,我便不敢再去瞧,再去抚摸。因为常年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菜洗衣服……,母亲的手掌一到冬天就开裂,一到冬天就钻心的疼。我早就不记得她那双手光滑如玉时的样子了,只知道她现在依旧为我们这个家为我们这不懂事的儿子们所操劳时用的——正是这双布满了东非大裂谷般的伤痕的手!
半刻钟不长,但是那一天的那一时的半刻钟却恍如隔世。不知母亲是等了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长,她终于是等到了这半刻钟的时间,终于是把钱存到银行去了,她再也不用担心那些纸币会发霉会被老鼠咬了。令我没想到的是,验钞机数出来的数量比母亲数的居然还多了不少,有三万多。我记得很清楚,当母亲拿到那张属于她自己的银行卡时,她那满面的笑容,犹如三月春风里烂漫的映山红一样,可爱温馨。母亲小心翼翼地把银行卡包在塑料袋里,放进钱包中最小的那一个夹层。她激动地跟我说,“这些钱都存了死期,两年之内拿不出来的,等你将来有事要用钱的时候,应该就能派上用场了!”我闻言不禁心里一酸,面容上却和着母亲嘻嘻地笑了起来。
小时候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忧愁,只觉得母亲的忧愁多得像河边的沙子一样,不是忧愁这就是忧愁那,却从没有忧愁过自己,后来才明白,在母亲的忧愁里,原来饱含着她对这个家,对这家里的人深深的爱!如今,远离家乡,漂泊在外,我已好久不曾感受母亲的忧愁,直到有一天,在异乡的菜市场里,当我看见一位中年妇女从口袋里掏出裹在塑料袋里的一卷十块钱时,我竟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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