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从前不是这样的，道口村的人都这么说。
王大树最为不解。他们俩几十年的邻居，几十年的朋友。自打记事起，两家人好得像一家人，一起泥水地里打过滚，一起上的学，讨婆娘的时候也以兄弟的身份为对方张罗。李尔怎么变成现在这个人人嫌，鬼怪似的，狗都不乐意向他摇尾巴的样子呢？事情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的十月份，李尔是出尽了风头。他家那个从小懂事的李东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王大树记得自己去李尔家道贺的时候，李尔激动得烟都拿不稳，那脸红得，像喝了两斤的二锅头。李尔媳妇穿上了年节才穿的衣服，给来道喜的村人敬烟，平时李尔媳妇是茶水都不乐意倒，舍不得那几片茶叶。儿子上大学，两口子就想着到外面打工挣钱，说是地里刨不出黄金，而外面的世界机遇多得很。这话肯定是李东教的，李尔那粗人，知道什么叫机遇？那小子也的确是个好小子，从小学习上就没让李尔操过心，又懂事得厉害，人还没有灶台高，就在家里帮他妈烧菜。李东去北京上大学，李尔两口子去了广州哪个工厂。可一年不到，李尔就一个人回来了。
人瘦得像大烟鬼，四十几的人头发白得跟六十岁的一样，人也失了神采，像丢了半条命似的。问他也不说，只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作孽啊”“这么大一笔钱啊，该怎么办啊” 王大树从李尔断断续续的话中只能猜出，大概是在外面遇着什么事。李尔的确是变得彻底，从前地上五毛钱都不敢捡的人，现在竟然上山偷树。一开始，王大树是听到半夜李尔家有东西拖动的声音，又见着他家后院堆了很多树皮。后来就是树主人在骂骂咧咧了。再后来，有村里人见李尔从一辆装满了木材的车的司机手里接过几张红票子。这下村里可真是炸开了锅了！好端端的李尔怎么变成了这样，儿子都上大学了，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再者，这山坳里的人，向来是对山林抱有几分敬畏，除非起屋，才会去山上搞几棵树架房梁。像李尔这样的，就不该呆这个村！李尔不是没听到别人背后的议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变得沉默。树是不是没再偷了？王大树知道，李尔那跌了脑袋的家伙还在弄，那几乎听不见的削树皮的声音，证明他只是更隐蔽、小心了。王大树问过李尔很多次，李尔只是说：“我要钱啊。”王大树也骂过他：你这样，叫你儿子怎么想？你得为你儿子积点德。李尔的头低到了裤裆：”我儿子很好，他很好的。我不会叫他失了面子的。”再劝，李尔就不再说话了，次数多了，王大树也不乐意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
李尔是为挣点钱想尽了法子，屋后的山地叫他平了好大一片，种上了药材。药材价格收得很高，可也难伺候啊！于是整天天的，李尔在药材地里松土施肥、抓虫浇水。药材被卡车运走后，又到处给人做小工，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又好几次，是被村里人给抬回来的。为什么？半夜去田里电泥鳅把自己给电晕了。眼看着一天天的瘦下去，双颊凹陷，眼睛亮得吓人，人也变得有点神神叨叨。
山坳里的人都想着让孩子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踮起脚咬着牙想送出个大学生，而北京，更是所有村人眼中的好地方。李尔看着跟自己儿子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小伙，却总是说：别去北京，去了就糟了，那地方有邪气，不能去啊！这话搁谁都不爱听。李尔是越来越招人嫌，大家对他一个人突然回来本来就很好奇，现在因为李尔的讨嫌又免不了带上几分刻薄。渐渐就有了这样那样的流言：一说李尔老婆跟有钱老板跑了，一说在外睡了别的女人，吃了官司要赔钱，这才死命的挣钱。也有正面一点的说法：说是李尔媳妇被人欺负，他李尔为了护女人捅了对方刀子。不管是哪种千奇百怪的说法，反正李尔是以看得见的速度衰老，最后是好几天都不见他嘴里冒出一句话。
谁也想不到李尔会做得越来越过分。村子外不远有条高速公路，李尔和邻村一个二流子合伙在公路旁开起了修车铺。修车铺主要是给人修、换轮胎。修轮胎有什么过分？那来修胎换胎的车子都是被李尔他们洒在路上的钉子扎破的！修车铺位置定得也挺好，就在原先建了十几年的修车铺的前边百把米远的地方，既抢得生意又不至于让同行来找麻烦。本来这事做得挺隐蔽，别人也就不会知道。谁知有个被扎狠了，又舍不得换胎，决心在道口村等同伴来的司机。司机拿出那钉子，村人又去公路上看了几回，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到底是没向司机告发李尔。只是至此，李尔的名声实在是臭得不能再臭。最后，王大树都不去搭理他了。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不管李尔做出什么缺德事，王大树都不会感到惊讶了。这天，村长一脸惊吓、慌慌张张地跑王大树家里来，拿出一封信，叫王大树转交给李尔。李尔这时恰从外面回来。王大树不冷不热的叫住他：“李尔，有你的信。”李尔怔了一下，蹒跚地走过来。王大树有点奇怪：这李尔昨天不都看着刚有点人气，脚不也都好好的吗？他想问，但还是止了口。李尔接过信：“村长，我不识字，你帮我认认吧。”一向爱端着架子的村长小心的看了看李尔，眨巴几下眼睛，吸了好几口气，小心翼翼的说到：“李尔啊，你这信是从监狱寄出来的。”
李尔灰黑的脸猛地变得煞白，眼里爬上猩红，几乎要站立不住。李尔嘴唇发着抖：“村长，你帮我念念吧。”村长拆了信，信很短。村长好久才抬头对李尔说：“信上说，协助毒品贩卖、故意伤人犯李东于8月3日在**省**市**监狱上吊自杀。”李尔像被魇住了，呆立在那。王大树被这个消息吓住，还没回过神来。李尔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半夜，李尔惊醒，睁着眼望着黑洞洞的头顶。半晌，才想起倒下去前发生的事。他觉得心被人在死命的揪着，喘不过气来。王大树守了李尔半夜，撑不住睡了去，被李尔的喘气声惊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尔啊”只叫了声名字。
“树哥，李东是个好孩子啊。他刚到北京那会，总说以后挣了钱要接我和他妈去享福，我和他妈可都等着呢。”李尔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后来，他交了女朋友，我看过相片，是个顶好的城里姑娘。”声音刻上嘶哑“可是城里姑娘花钱不像我们农村人啊，东子要钱渐渐多了，我们满足不了。可我还是没想到他会去抢啊！” 句句像带了血：“东子是被人骗啦！那人叫他送样东西就给他500块钱，谁知道来了警察，他一着急刀子就捅警察身上啦”。
李尔终于哭出了声，哭声像狼嚎：“我跟他说了别怕，爸爸会把钱给还上，我们去上海，没人知道这件事。这不是他的错！”声音越发凄厉：“只有五年啊！这都过了四年了，东子为什么就不再等等呢，他妈要知道了还怎么活啊！”凄惨到极点，声音反而慢慢低下来：“东子妈就在那呢，估计早就知道了吧。”
王大树不知道怎么接话。就没作声。“树哥，多谢你在这陪我大半宿，你先回吧，免得嫂子担心。”王大树有点不放心，觉得自己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突然得知这么大的事也让他慌了神，叮嘱了几句，又四面看了看，想说句什么又没能说出口。站定了几秒，还是回了自家。
第二天醒来，王大树就去了李尔家，果然，李尔还是喝了百草枯。王大树眼睛涨得生疼，慢腾腾地动手开始收拾这屋子。手几乎拿不住东西，眼前也有点模糊，他想，怎样能让李尔安心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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