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到底还是凉,即便头上挂着日头,碗里的白烟还是呼呼往外冒。上原怕这山柰汤凉了影响疗效,索性把自己都一起罩进了魔障里。
寝屋内还十分安静,床榻上的人睡得一动都不动。倘若搁在平日里,上原便由他这么睡了。但今日不行。
“邯羽。”他坐在榻边推了推他,“先起来,把山柰汤喝了再睡!”
邯羽提了被角把脑袋一蒙,翻了个身便又一动不动了。
“喝完了还让你继续睡!”上原又推了推他,“我亲自熬的,趁热喝!”
被窝里仍旧没动静。
片刻后,邯羽才又翻了过来,勉强掀起一边的眼皮子,声音沙哑地道:“你熬的?”
上原嗯了一声。
邯羽揩了揩自己的鼻头,呜呜哝哝道:“你大早上的不睡觉,就是跑去给我熬山柰汤了?”
他捋着邯羽的鬓发,眼中皆是笑,“感动吗?”
“还成吧!”病患把眼睛一闭,明显是还困着,“你要是能再晚一个时辰来,我会更感激你。”
南沙军的帅笑开了,十分温柔地道:“来,坐起来喝!”
邯羽磨磨唧唧地直起腰把自己团在了被子里,伸了只手去接碗,“没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挺贤惠的!”
上原边递碗,边还在给他掖被角,“我到底比你年长那么多,总是要多照顾你一些的。”
“我倒是好福气!”他调侃道,“找了个老当益壮,还这么体贴的!”
邯羽说着说着仰头就把山柰汤往下灌。但汤汁一入口,他就愣住了。
他想要收回刚刚那句话。说上原贤惠的那句。
这碗山柰汤可谓是纯正得很,除了山柰就是水,半点其他的佐料都没放。
邯羽含着那半口山柰汤,有点进退两难。要他咽下去,他着实咽不下去。但要吐出去,他怕打击了那男人的积极性。
上原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凉了吗?”
邯羽摇了摇头,额头上的汗都要淌下来了。
“那怎么不喝了?不好喝吗?”他继而劝道,“良药苦口,山柰汤也不例外。鼻子一捏,趁热喝了,凉了更难喝!”
可不就是这么个叫人糟心的道理!
邯羽的另一只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两眼一闭,长痛不如短痛!
他本就喉咙难受,这一碗山柰汤下去,他喉咙更难受了。空荡荡的肚子里一阵阵的反胃,身体在发着热,但背脊却在冒冷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上原把他摁回了榻上,盖好了被子,“你接着睡!不用着急着起来,病了就得歇!”
这他娘的谁还睡得着!
邯羽倒在榻上生无可恋,里外都难受。再一次感慨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才会在这辈子要这么还债!
上原想让他安静地继续睡,便端着碗出去了。
屋外脚步声渐远,邯羽把自己从被子里刨了出来,抓了床尾的外袍跑着就往外冲。一阵冷风扑了过来,吹得他一脑门的冷汗都快结冰了。邯羽跑到了墙角,对着一地的干泥巴就开始吐了起来。他大清早的就被上原叫起来喝这催吐的汤药,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眼下能吐得出来的,除了山柰汤就是苦水。
他吐得一身的汗,还来不及收拾,身后就有了动静。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便回头。
“你怎么在这里?”邯羽瞪大了眼睛看着来者,“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昨晚来串门。结果来得太晚了,你们都睡下了,所以就干脆留宿了一晚。”幽邢瞥了一眼地上的污秽,“你不舒服吗?”
邯羽吐得眼冒金星,一手撑上了墙,另一手抬起来摆了摆,无力地道:“别提了……”
“我瞧你脸色不好,还是回去躺着吧!”他看了看他这一身的衣衫不整,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把目光挪个地方。
“躺着也难受!”邯羽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对了,你大晚上的来这里,是有事找上原?”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串个门,蹭个饭。”幽副将敷衍地笑了笑,“我瞧原帅在后厨忙着,大约也没空招待我。”
他闻言脸都僵住了,唯恐他那男人又给自己整一碗催吐水来。
邯羽结巴道:“他……他他他又去后厨了?”
“嗯!说是要做蜜糖。”幽邢想想都有些好笑,“他一个一军之帅,居然要做蜜糖,还亲自做!”
这蜜糖,自然是要做给自己的吃的。但这沙家军主帅做出来的蜜糖到底能不能吃,邯羽委实深表怀疑。
“我在这里即碍眼又碍事,想来也是多余。我就是来同你打个招呼,这就走了。”
他回神道:“那我送你一送。”
“倒是不必!要是让原帅看到你这样出来送我……”幽邢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我怕他会把我剥光了扔进护城河里。”
邯羽觉得玄烨的这位副将着实是比玄烨本人要有意思多了,脸上不禁也挂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你随意!随意!”
南丘军的副将也没心思在丘家府邸做客。他本以为能蹭一顿饭,谁曾想不过就是蹭了一张榻。悠哉悠哉地走在丘家寒掺的庭院内,望着稀稀落落的枯藤,他再次感慨堂堂南沙军主帅的府宅竟如此寒酸,除了比北城那片贫民窟大点儿外,别无二致。
上原占着后厨做蜜糖,庹伯看不下去也插不上手,只得涂个眼不见为净。活到了他这个年纪,做什么都墨迹,一天到晚也干不了多少活儿。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天到头忙了点啥!
今日轮到了要收拾丘家的门面,他便提着扫帚往府门去,准备扫一扫积了十来天的落灰。好巧不巧,他在丘家老宅破旧的门板前撞见了正要走的幽邢。
老头隔了大老远就招呼道:“公子这就走了?”
幽邢抬头遥遥一望,应和着,“打扰了一夜,事情也都办妥了,这就走了!”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庹伯拄着扫把,好似拄着拐,“下回过来,提前说一声,老奴也好有个准备!”
南丘军的副将还饿着肚子,对于这遥不可及的款待,他也只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过便算是受过款待了。
“也不用那么麻烦……”
他倏尔想起早些时候撞见上原时,那南沙军主帅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千万别把邯羽的事情说漏嘴。想着既然这老头眼神不好到了公母不分的地步,那么自己便索性好人做到底,给老丘家白送桩喜事。
幽邢眼珠子溜溜一转,“老伯这是要去扫庭院?”
庹伯拄着扫把道:“是啊!有些日子没打扫了。”
“我方才见你家少夫人在寝屋院子里的墙角吐,吐得十分厉害。”他好心提醒道,“我觉得老伯还是先把那处清扫一下……”
“吐……吐?”老头愣了愣,“她吐了?”
幽邢点头,“吐了一地!我瞧他脸色不怎么好。你家小主子急着做蜜糖,大约也是为了这个。”
庹伯喜上眉梢,“我就知道!”他叹道,“小主子这么积极,就是急着想当爹!嘴上说着不要,骗谁呢!”
但一瞬过后,老头又愁眉紧锁,“有道是酸儿辣女,那想吃甜食会生出个什么来……”
南丘军的副将搬弄是非还不嫌事大,也不知道要托一托自己的下巴,口无遮拦道:“没准一次生俩呢!”
老头顿时又喜上眉梢了。
“我这就去打扫寝屋那边。”庹伯给他开了门,“公子,我就不送你了!”
“不用送!不用送!”
后厨那边厢,因为丘家毕竟日子过得窘迫,自然连做个蜜糖也没什么讲究,把糖化开,再凝上,就算完事了。
倒霉的还是那把菜刀和那块案板,一大块蜜糖被敲成了若干碎块,刀背上也凭白又多出了几个大包。至于那块祖上留下的案板,只剩了去同列祖列宗团聚的命了。
上原端着个小碗匆匆回了寝屋。邯羽正靠坐在床头,抱着胳膊,似乎在想事情。
门板发出了老旧的声音,叫那抱臂沉思的少年郎瞬间回了神。他的目光一瞬便落在了他手中的碗上,心情有点复杂。
“在想什么?”房门在身后合上了,“不睡了吗?”
“在想幽邢。”
“你当着我的面说想其他男人……”上原促狭一笑,“你就不怕我醋?”
“我又没当着你的面说想其他的姑娘!”邯羽的目光还是在他的手上,“你端着的是什么?”
“给你弄点儿甜头。”他把碗搁在了床头,“但在吃之前,先好好回答我的话。”
“我的确是在想幽邢呢!”邯羽一本正经道,“你说他怎么突然就往咱们家跑?”
“咱们家……”上原笑了,“是咱们家!”
“好好同你说话呢!”他隔着被子蹬了他一脚,“你严肃点儿行不行!”
上原索性就着被子把他的脚抱了起来,搁在了自己的怀中,“庹伯说他昨夜来串门,大抵是被穆烈的人追得没出去了。”
“他大半夜的不在营地里待着,跑来魔都城里干什么?”
“他嘛……”南沙军的神色倏尔凝重了起来,“他是个梁上君子,半夜入城,自然是来给南疆大军贴补开销的。”
邯羽一愣,“他是……那他来是……”
“多半是了。”上原幽幽一叹,“这些年,也亏得他到处行走,沙家军才能勉强撑过来。”
“从前我偶尔回魔都城的时候,也听说过几回大户人家钱财遭窃的事情,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他咂摸了一下,“捞完就跑回祷过山去,抓得着他才怪呢!”
趁着他张嘴的瞬间,上原抓了块蜜糖塞了进去。邯羽被他塞得一愣,他本以为这蜜糖定也十分难吃,没想到还挺甜的。他猜想上原用的锅还是方才熬山柰汤的那一口,但这一丝丝的山柰味倒也平添了些清爽的口感。邯羽不说话了,闭嘴开始吃糖。
“好吃吗?”
邯羽点头,舔了舔嘴角,吃得十分投入。
“你若喜欢,往后我经常……”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揽住了脖颈堵上了嘴,那块还未全部化开的糖被推了进来。上原尝到了蜜的滋味,甜得他心旷神怡之时,他感觉自己那不可言说的地方被人踩住了,就像被踩住了七寸一般,让他根本无力反抗。心旷神怡顿时变成了心猿意马,他就着这个姿势抓着邯羽的脚腕子便将人放倒了。把糖又推了回去,他开始攻城略地。
蜜糖在胡搅蛮缠中彻底化开了,蜜水带着淡淡山柰的清甜散开,溺得邯羽不禁闷哼出了声。
便在此时,门板不合时宜地被拍响,外面传来了老头谨慎的声音,“小主子,洗漱的热水备好了!”
上原真想抄起枕头就往门板上砸!
“早饭也备好了,快点起来洗洗用了吧!烧火费柴,一会儿凉了,吃了可是要闹肚子的。”
邯羽躺在榻上叹了口气,“得,还是先起来吃饭吧!我们要是不出去,你家那老头是不会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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