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友大家好,我是徐英瑾,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柏拉图的心理哲学。在上一回讨论到柏拉图的艺术哲学的时候,我们已经提到了心理因素会在修辞中发挥作用,它会影响到理性判断的正常发挥。所以柏拉图对于艺术的观点已经预设了他的心理哲学的一些内容了。
1、柏拉图灵魂说的两种路径
在心理学还没有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古希腊时代,这类研究也被称之为所谓的灵魂研究。灵魂研究的确就是我们这里所讨论的人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为什么这么说?你要了解人生,首先就要了解你做出各种人生决定的精神构架是什么,你必须了解为什么有些人他做出人生决策的时候总是基于冲动,但有些人为什么就是像哈姆雷特一样的畏手畏脚,如果你不了解这些心理因素的话,你就会对人生决策背后的心理动因茫然无知。
要讲到柏拉图的灵魂学说,这就有两个表述的版本了,一个是我们已经讲过的《斐多篇》。在《斐多篇》里面,柏拉图重点讲述了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可分离性,这也就是我们在讨论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生死观的时候所已经介绍过的。
柏拉图讨论灵魂学说的另外一个版本是在《理想国》里面,这个版本的灵魂学说倒不是特别强调灵魂与肉体的彼此分离,而是特别强调了灵魂自身的构成,而且我认为这方面的讨论是更具人生哲学的意味了。为什么?也因为灵魂与肉体的彼此分离,不就是意味着人已经死了吗?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他们也许更想知道一个活着的人的灵魂里面,它的各种构成要素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什么。
有意思的是,《斐多篇》所体现出来的灵魂观,《理想国》所体现出来的灵魂观,在具体观点上还有所不同。
《斐多篇》它强调的是灵魂的单纯性。什么叫单纯性?就是这个灵魂它离开了肉体转到另一个人的肉体上了,但是灵魂自身还是保持着统一,它不会受到肉体的复杂性和杂多性的干扰。但是《理想国》的灵魂观的核心原则则是富多性。也就是说,柏拉图的哲学原则在这个问题上从一出发慢慢就转向了多。
为什么柏拉图这时候又对多产生了兴趣呢?这里面我们就要提到一个基本的哲学原则,大家不妨听一听。
如果我们发现一个事物具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互相矛盾的性质的话,那么这些性质是不能够被分配给同一个事物的同一个方面的同一个位置以及同一个时刻的,这些性质必须被分别地分配给同一个事物的不同方面或不同位置或不同时刻。
我们来举一个例子,比如有一句话,就是张三既吝啬又慷慨,吝啬与慷慨是两个彼此矛盾的形容词,这样的一个事物为什么就会具有两个彼此矛盾的性质呢?你就要进行拆分。
比如你可以把它拆分成不同方面,你可以说张三对自己人吝啬,对外人慷慨,这样就不矛盾了;或者把它拆分成不同的时间,张三在过去吝啬,而在现在则很慷慨了;也可以把这些不同的形容词拆分给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方位。比如你可以说张三在国内很吝啬,出了国就变得慷慨了。
当然了,如果被逼急了,你还有一种更根本的釜底抽薪的解释,就认为张三不是一个人,你所看到的张三是两个人,一个真实张三,另外一个是其孪生兄弟张四。所以你所看到的张三的性格差异,实际上是张三和张四之间的性格差异。
2、灵魂不是单纯的:自我的三个构件
好了,说到这一步,这和柏拉图的灵魂学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想想了,假设你自己就是张三,你当然肯定就知道,就是你自己你也没有一个孪生兄弟,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在你面对一家海底捞的这一个连锁店的时候,你却分明听到了两个声音在你耳畔响起。
一个声音说,好久没有吃海底捞了,真想跑进去大快朵颐;另外一个声音就说没法子,我不能去吃,因为海底捞排队是很长的,我没时间等,我吃完饭以后还得赶场子参加公司的视频会议,今天真的没时间。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经常感受到这两种彼此相反的想法是怎么折磨我们的,由此就导致了一个哲学问题。这两个彼此相反的想法是如何可能被指派给同一个人,而不至于产生逻辑上的矛盾的?一个很简单的思路,就是承认每一个人的灵魂都不是单纯的,相反,灵魂是有不同的构成部分的,这些不同的构成部分彼此承担了不同的想法。而所谓自我,实际上就是自我的不同组件相互斗争的战场。
哪些部分构成了灵魂的重要组件?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是说了有三个组件,第一,欲望;第二,激情;第三,努斯。努斯这个词是今天所说的理性这个词在古希腊时代的说法。
如果我们用比喻的话来解释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的话,我们就可以说,这三者之间的关系非常像马车。我们都知道,马车有单辕马车,也有双辕马车等等,我们现在指的就是有两匹马构成动力的马车,还有一个驾驶马车的车夫。
假设这两匹马里面有一匹马比较暴躁,不给它吃好的草料就会发火,这匹马它就是欲望。另外一匹马则比较自尊与傲娇,它倒并不会因为吃的少而发火,它倒很可能会因为你批评它不行,它就会发火了,这就是所谓的激情。
《三国演义》里的关羽就很属于这种脾气,要是诸葛亮对关羽说,我觉得马超的战绩比你高一点,关羽肯定会发火,他肯定觉得他自己比马超行。
至于车夫的作用则是驾驭这两匹马让它们同时发挥作用,这也就是理性或者努斯的工作。
这个比喻里面有好几个要点需要大家注意,第一个要点是什么?我们平常经常讲人,我们的人有两部分,就是理性和感性,理性和感性之间经常发生纠葛。但是柏拉图却提到了三者之间的关系,欲望、激情与理性。
这里的欲望是比较好说的,因为欲望是比较接近动物性的,理性也比较好说,理性就是超越了动物性来把控动物性。但是在这两者之外,为什么柏拉图还要提到激情呢?激情能够被还原为欲望吗?
3、未经审视的激情无法提倡
我这里就要解释一下了,激情它并不是欲望,虽然它有点像欲望。为什么?因为激情是有着明确的非动物性的内容的。
举个例子,我肚子饿了想吃海底捞,这不是激情,是欲望,因为这是一种动物性的要求。狗饿了也想吃好的上等的狗粮,但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的想法不是吃海底捞,我要开一家华东地区业绩第一名的海底捞的连锁店,这就是我的创业的激情了。
请注意创业的激情就摆脱了生物性,它是有着明确的社会性的内容,而不仅仅是生物性的内容。比如自我价值的实现,小我与大我的融合,或者是基于个体或者社团的荣誉感,都可以为这里的激情提供真正的底色。
所以在武打片里面,如果某某人说我是咏春拳第几代传人,我就是要给叶师傅争口气。这样的一个要求就是激情,而且激情还可能与价值观相互联合,迸发出更大的精神力量。我们都听说过有个成语叫嫉恶如仇,这种基于某种价值观的仇恨感,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激情力量。
比如我们最近有一部网剧它非常红,这部网剧的名字叫《隐秘的真相》(更正:《沉默的真相》),里面的一个检察官江阳努力翻案,到最后奉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这样做的一个精神动力就是来自于他本人基于法律正义感的激情。
有人这时候就要问了,看来价值观、社会的教化本身已经渗入了激情了,激情本身已经高于单纯的动物性的欲望了。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理性或者努斯呢?这是因为,激情本身是没有办法进行充分地反思与权衡的。
我随便就举一个例子,比如有一个军医,他看到有很多伤兵送到伤兵医院里面疼得是呼天喊地,军医出于救死扶伤的激情,可能就会给一个士兵去打麻药,打一些吗啡,让他不要叫。
但是他的理性或者他的努斯会告诉他,不能给他打吗啡,因为你剩下的吗啡没有几支了,现在这几个士兵伤可能还不算最重的,下面还可能有更重的伤员,所以你得hold住自己,在这里权衡就会起到一个调节激情的作用,让你不要那么激动,冷静冷静再冷静。
而且基于价值观的这样的一些所谓的激情,即使站在特定的价值观的立场上看,可能是合理的,但这个价值观本身是不是需要反思呢?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不要忘记了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反思过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所以未经反思过的激情恐怕也是不值得加以片面的提倡。
举个例子,《水浒传》里面李逵也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但问题他的激情是建立在他本人对于江湖道义的认知之上,比如宋江要被官府砍头了,他就会带一帮弟兄冒着风险把大哥救出来,这个过程是很让人感动的。
但问题是他在劫法场的过程中,又对很多与官府以及水泊梁山都没有任何关系的吃瓜群众是大开杀戒。李逵的这种江湖道义是包含着对于他的小圈子之外的普通人的生命的极端漠视,这显然不行。
所以你要把他的这种激情往高层次带,你就需要理性,就需要努斯。所以我们在这里讲柏拉图的马车之喻的时候,首先就要讲清楚激情它本身的作用,以及为什么激情很重要,它还需要努斯或者理性的辅佐。
3、理性的运作需要欲望作为素材
在这里我们要讲第二个要点了,我们再来谈谈欲望。在柏拉图的灵魂观里面,生物学意义上的欲望柏拉图并没有加以抹杀,他并不是说我们不要欲望了,而是把它放到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意思就是说,欲望可以做仆人,但不能做老大,但是它作为仆人的位置仍然是不可取消的。
为什么?
其一,对于生物性的欲望的满足,是人体得以生存的基本条件,你不能否认这一点,你得动脑子首先得吃饱,否则你的努斯的运作也会成问题。
第二,所谓的生物学欲望之间的也会有矛盾,不仅仅是欲望、激情、理性之间有矛盾,欲望之间也会有矛盾。
比如举一个例子,你现在看到有一堆海鲜在你面前,有海螺、有海参、还有海胆等等,还有海虾,你就流口水了,你就有吃海鲜的欲望。但是你也知道,你自己有严重的一个荨麻疹的一种症状,你吃了以后皮肤就会痒,所以你也有一个欲望要阻止皮肤发痒,这两种欲望之间的矛盾就会触发理性的介入。
正如街头的斗殴总是会触发一些好心人去打110一样。换言之,越复杂的物种,你的感官欲望是越丰富,就越有可能为理性的调节作用产生空间。欲望彼此的冲突恰恰就是理性介入的温床。幸好我们人类恰恰是这种欲望非常丰富的动物,像草履虫这样的简单的生物是不需要理性的介入的。我这是第二个要点,就是柏拉图的灵魂观里面欲望的作用不能取消。
第三点,我前面所要提到过的,就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所提出的这种灵魂观,包含对于《斐多篇》所提出的灵魂观的否定。
按照《斐多篇》的观点,肉体乃是灵魂的拘束,肉体是灵魂的监狱,灵魂在摆脱了拘束以后,才能够真正的关照理念。但是我们在前面的讨论中已经看到了,在《理想国》的文本中,灵魂本身就已经包含了欲望,而欲望本来就是与肉体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在《理想国》里面,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一种分裂的关系了,而是体现为了一条连续的光谱。
需要注意的是,正是因为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它引入了驯马师和马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比喻,所以即使就灵魂中最纯粹的理性部分而言,理性的运作也需要欲望作为它的素材,作为调教的对象。道理很简单,没有马,你训马师的功夫又怎么能够加以施展呢?正如中国一句古话所说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4、灵魂三分法与本我、自我及超我的区分
好,现在我们进入对于柏拉图在理想国所提出的灵魂观的第四点的补充性说明,这个说明主要是要把灵魂的三分法——即欲望、激情与理性——与弗洛伊德的理论做一个比照。
我们都知道近代的重要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就提出了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区分。欲望、激情与理性是不是就是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区分呢?我个人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一点小小的重叠,但毕竟不是一回事。
我们现在先来讲讲弗洛伊德的观点是什么。弗洛伊德的本我是一种在潜意识状态下的思想,它代表的是一种思维的原始程序,它代表的是人类思维的某些最隐藏的层面,是人类最为原始的最具有本能冲动的那些欲望,比如说饥饿、生气和性欲,就这一点而言,它的确是有一点像柏拉图所说的欲望。
本我上面的第二个层次是自我。自我,一个人格的心理组成部分,它是从本我当中逐渐分化出来的,它属于人格结构中的一个中间层,它能够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
这种意义上的自我实际上是有点像柏拉图所说的努斯的作用了,因为努斯本身也会起到一种调节的作用。这就很有意思了,本我和自我实际上就有点像柏拉图所说的欲望和理性之间的一个关系,这里激情好像就不见了。
这里的超我是激情吗?不是。这里说的超我到底是什么?我们就举个例子。本我更多的是考虑到饮食男女,自我则是对于各种各样这种利益的计算,超我则很可能是指涉某一种道德性的自我。
比如说像江阳检察官在面对一个非常难办的案子,面对一些黑势力的时候,有些声音就在心中说,我应该往后退一步,这个案子以后处理一下,这个柿子太硬了,我捏不爆。但另外一个声音则说,我是一个人民检察官,我的一个任务就是完美地实现正义,我的任务就是平反任何一起冤案等等。这些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则是从超我出来的。
好,那么这些超我的声音,这种柏拉图的眼光来看,它到底是属于理性,还是属于激情的?我只是觉得这是两说的。就在柏拉图看来,这种道德激情有可能就是激情的产物,但也有可能是你本身的理性反思以后的产物,你通过理性反思以后,就觉得按照绝对的正义观来做是对的。所以超我这个部分在柏拉图那里是既可能对应激情,又可能对应理性的。
换言之,反过来说,在弗洛伊德的三分法里面,它是没有激情的独立位置的。而在柏拉图的三分法里面,它也没有超我的独立位置。
为什么两个人这三分法是不一样的呢?这是因为对于弗洛伊德来说,他看重的是本我在自我心理动机的构成中所起的隐蔽的作用。他特别看重本我,他把更多的戏份是交给本我了,而激情。就柏拉图赋予这个词的原意而言,是具有规范性的和社会性的,因此就被弗洛伊德所忽略了。
反过来,对于柏拉图来说,他虽然非常强调社会教化对于灵魂熏陶所起到的作用,但是他很可能不会使用超我这样的字眼。
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从弗洛伊德看来,超我这个词儿与社会教化之间的一个效用,是不需要一个理念论在背后担保的。而柏拉图则强调价值的来源是不仅仅是来自于教化,更是来自于个体对于善终极理念的直接关照。所以也许他也会强调社会教化,但这个社会教化如果脱离理念论的背景,就没有柏拉图哲学的味道了。
这里要注意的是,社会教化,因为在弗洛伊德那里,它并不具备理念论的一个哲学背景,所以它在逻辑上是可能承载各种负面价值的。所以在弗洛伊德主义者看来,他就会说出一些话,说社会的这种教化是怎么压抑了你的本我,你要把这个本我给释放出来。
而柏拉图主义如果他们已经默认了那种好的教育方式,已经渗透了对于善的理念的直观的话,他们是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的。柏拉图恰恰是说,因为教育本身是正确的,是体现了善的理念,所以你这种本我的欲望非但不需要被放大,而且正好是需要被调节。
好,现在我们可以进入对于今天所讲内容的小结了。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所提出的灵魂学说是一种八面玲珑的理论,这种理论对于灵魂的各个组成部分及欲望、激情与理性都做出了肯定,而摆脱了《斐多篇》的灵魂观的那种极端性。
其中比较有趣的部分是他对于激情的强调。激情虽然是一种情感,但是它是一种高尚的情感,是那种具有道德内容的情感,它包含着对于欲望与理性的双重否定。
它一方面否定了欲望,因为道德情感是可能与生物欲望对抗的。比如检察官对于贿赂的拒绝,就很可能是出于道德激情,而这种道德激情就否定了对于金钱的生物学欲望。但同时,这样的一种激情也否定了理性,因为理性的计算或许会告诉检察官,某某坏人是得罪不起的。
这里一个很大的问题是这样的,道德激情如果它失去了理性的担保,那么它的可靠性又来自于哪里呢?一个很简单的却有点不负责任的回答就是说,它的可靠性来自于神。但是我们已经在《游叙弗伦篇》里面已经看到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已经否定了这一点,即否定了我们可以在感到无助的时候,可以去借神的肩膀靠一靠。
唯一符合柏拉图主义的解答方案,恐怕是说,这样的道德激情只能来自于我们对于善的理念的直观。但问题是,如果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是可靠的话,能够看到这善的理念的人又有多少?看来是很少。
这也就是说,我们似乎还需要一个社会组织。这个社会组织的作用就是让那些少数能够看到太阳光的人,把他们所看到的东西传达给洞穴里的那些看不到太阳光的人。而这样的考量就牵涉到了对于政治组织的哲学思考,这种哲学思考也是人生哲学的一个重要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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