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母亲：
您还记不记得？3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您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从蒙五队打针回来，月光把您蓬乱的头发投到地上，我指着您的影子说：“妈妈，你看你的头多像一条尾巴。”您当时笑了笑，没说什么。回到家后，我睡在被窝里，听到您低声对父亲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今天永儿说我的头发像条尾巴。”您的口气有些失落，觉得被儿子笑话是一件令您伤心的事。我不能确切记清当时我的年龄，应该只有几岁吧，因为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我听到了您的话，意识到自己错了，幼小的内心里隐隐地觉得，做为儿子，是不能随意品评母亲的容貌的。
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提起这事，但我当时是无心的，并没有把被月光投到地上的影子和您联系起来，只是觉得那个影子很有意思。您的头发有一撮是朝后竖着的，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不时地变换着形状，动感十足，真像一条可爱的小尾巴。其实在我心里，您是很美的。当然我见识不到您少女时的真实模样，家里只有一张您少女时和三姨、二姨的黑白合影，那时我就发现您是最漂亮的。而且，您有一个十分古典优雅的名字——玉莲。
在我看来，七零后和八零后的名字是最随意的，父亲和您的名字都好听，而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名字就像随手从大路边捡来的一样。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开始写作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我的母亲》的作文。我写道：“我的母亲是一位勤劳的女人，她的样子很好看，脸上铺着几个雀斑……”您看了，又觉得很失落，又悄悄地跟父亲说起了关于“儿不嫌母丑”的那段话。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说您的脸上有雀斑。但是我心里又有些不服，我觉得您已经是个老女人了，怎么还那么在乎别人的评价？而到现在，我已人到中年，仍觉得自己童心未抿，仍要把自己收拾成一副帅哥的模样。我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让人赞美的需要。当年的你，其实才只有三十几岁，放在今天，有可能还没成家呢，正是万种风情的时候，而当时的您，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您三十七岁的时候，大姐出嫁，不到四十就做了姥姥了。您常和村里的人自嘲地说起这事，我当时总是想，这有什么好笑的。现在想想，确实很好笑，也才明白，当年您的心里有多少不甘，有多少对岁月流逝的无奈。整整那一代人，被生活压迫得不曾有青春，不曾有爱情，青春刚萌动，就已肩负了一个家庭的责任，像台机器一样运转到老。
母亲，您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您不像父亲那样曾经叱诧风云，但您又是个不普通的女人，因为父亲做村里会计的时候很忙，家里的一切活计就着落到您的身上。女人的活儿您得干，男人的活儿您也得干。而当父亲辞掉了职务，他被诊断出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儿，整个家里几乎就是您一个人操持着。及至我们大了，您的大好时光也过去了。
在我的印象中，您特别勤劳而且节俭。无论春夏秋冬，您每天都早早地起床，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当我们起来时，饭已经好了——或者说，当您把早饭做好以后叫我们，我们才会醒。吃完饭，我们便惬意地横躺竖卧在炕上，要么看书，要么闲聊，而您又得洗锅涮碗，喂猪，计划一天的活计。当您把一切的准备都做好以后，我们才懒懒地下地，赶着那辆吱吱呀呀地骡车往地里去。
您的节俭让我们家虽然是村里最贫穷的，却生活并不比村里其他人家差，甚至还要好一些。农村的人家冬天杀了猪，把猪肉腌起来，直到第二年冬天杀猪才能接上。多数的人家，早早就把猪肉和猪油吃完了，正是夏天农忙的时节，人们需要补充体力的时候，却见不到一点荤星。有种胡麻的人家，就去油坊榨油来吃，没种胡麻的人家，就只能吃清水煮白菜。而我们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在大夏天能吃到炖排骨。每当这时，我们就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就如有钱人家的子弟面对着贫穷到乞讨的人们发几句感叹。
有时，您挖一碗猪油给某个人家送去，那户人家就回赠一些蔬菜做为回报。那时我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觉得我们家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想控制谁家的油水就控制谁家。当然事实上，送别人家猪油的事情并不多，数得见的几回。而且事实上，我们家并没有什么权力，父亲是善良的，甚至可以说是软弱，他在村里是老好人。做老好人的代价就是经常受人欺负，利益得不到维护。在这点上，您却很厉害，和村里人吵起架来，您毫不逊色，像那些叽叽喳喳的农村妇女一样，您吵架的功夫堪称一流。爱美的您，通过牺牲自己的形象，通过脏话连篇的对骂，维护着这个家，维护着我们兄弟姐妹。
而和那些普通妇女不同的是，您很公正。无论什么事您总是很公正，像一个法官。您的知识水平只够写出自己的名字，而您对事物的公正态度却让我折服。现在，凡事追求公平公正的我，大概就是得了您的遗传和影响。您奉行的一条人生法则就是，别人敬您一尺，您敬别人一丈；但如果有人敢欺负您，欺负我们，您是丝毫不让的，点滴的利益都要争取。但往往由于家庭在当地的地位，以及父亲的软弱，每每让您伤痕累累。
欺软怕硬是人类的共同特点，而您却不是。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惺惺相惜，凡是软弱的人，您都是同情的，反倒是村里一些人见人怕的恶人，您却丝毫不惧，分毫必争。那时哥哥还没有去学木匠，村里只有一个木匠，叫尹木匠，拥有着木匠的全套工具。村里的人短不了有时会用到这些工具，就向他借，但并不好借。尹木匠性情古怪，据说他和老伴吵了一架，在吃饭时，就给她盛了一碗猪食，可见他很难与之打交道。借他家的工具，首先是不好借，接着是不好还，弄坏了或者变形了，他都会不满意，索要赔偿。村里还有个比父亲还软弱的人，叫老虎头，因为受不了尹木匠的各种刁难，就自己买了些简单的工具。以后，父亲让我再借工具时，我就直接向老虎头借，好借好还，即使给他弄得报废了，他最多也只是埋怨两句。
母亲，您记得吗？某次，我在院子里拿把锯子正在锯木头，想制作一把木剑，您看到了，说：“你不要给人家弄坏了，小心些！”我满不在乎地回道：“怕甚了？这是老虎头的锯子，又不是尹木匠的！”您当时生气，提了把笤帚就来打我，喊道：“屁大点儿东西就知道欺软怕硬了！”当时我觉得您不近人情，但我又无法反驳。您当然说不出那些大道理给我听，但您的朴素言语却打动了我。直到现在，我仍是坚持着这样的品质，从不欺凌弱小，而敢于和恶人挑战。上中学时，因为不给学校里的一个霸王打水，被他及一群帮凶按在地上一顿狂揍，鼻梁上和额头上疤痕至今留着。但我始终咬牙坚持，没屈服。成年以后，这种心态甚至带着点矫枉过正，总是比软弱的人更软弱，比厉害的人更厉害。母亲，这些都是您言传身教的影响，在这点上，我对自己很满意，尽管因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所以，母亲，感谢您的正直和公正，让我在任何艰难的时候都没有丢掉自己的良心。
现在您已年近七十，做为儿子，觉得对您所做的太少了。过了半生，又遭遇了全面破产，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只愿用我前半年积累的些许功德，换取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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