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无尽意

一个从西安来到上海工作的中年男子喝醉了。他先是在熟悉的小饭馆里和几位从城中各个方向赶来的朋友碰杯。老板娘做得一手好菜，味正口不干，第一次一份蒸面条吃过后，男子便嚷到我要打包带走。晚饭时一个从城南来的朋友带了一条鱼，这条鱼走了60公里后终于安静地躺在白汤里，这次掌勺的师傅换成带鱼来的那位朋友。十分钟不到敞口搪瓷盆里的鱼没了。一瓶半白酒有四分之一进了中年男子肚子里。

他站起身来，步伐稳重，两手一抖，两张泼墨白纸抖将出来。

文江学海透俊雅， 才横华溢显军威。

对联

这是他一个人晚上对着书桌琢磨出来的句子，写给坐在一旁喝酒的兄弟。写完了满意了，他坐在桌子旁笑了起来。明天见面得喝酒，喝了酒那字写得才更得劲。和兄弟27年没见面后重逢，日子像是走了180度的圈，把当初喜欢文艺的兄弟变成一名响当当的军人。当初喜欢音乐的男孩变成另一名军人。千里辗转，人生从简单的一个人变成丰富的一家人，时间轮回，生活又从减法做起，把不必要的没有共同语言的人淡去。真正的朋友在时光中愈来愈清晰，27年荏苒岁月没有留下遗憾隔阂还是从前的那个味。

还有一张是更早以前写的，但句子不是自己的：

他乡遇故知，弹指少年时。感慨复感慨，一杯无尽意。

这意思写的更明白，一杯怎么够？当晚男子喝得不止一杯。小饭馆多好，不复杂不拘泥，还有家乡的那个味。他夹了一口菜，有地锅，有面炕鸡，还有切得薄薄的卤肉猪耳朵。当初从家乡走到大漠边界的地方，西安哎，也是无悔，每年沙尘天路边杨树都变了色，他走在风里，腰杆挺得直直的。

来，喝一杯，我就是这样的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人走过呀她的帐篷，都要回首静静地张望~

旁边的人听得入了神，画风转得没有声息，普通话家乡话陕西话一溜烟跑到黄土高原。一桌子人刚才还在吆五喝六全都静下来，故乡就在远远的地方，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心里藏着那个方向，那不是西安也不是上海，那是一个说不完道不清的所在。当年喜欢的姑娘变成身边的黄脸婆，外加一个小尾巴。时光像一条狗跟在身后，破衣烂衫磕磕盼盼走到今天。旁人眼中的政协委员，工厂老总，机关干部，企业高管，此时就着酒就着直楞楞的歌一遍遍洗刷着从前和现实。白发像是藏在黑发里的小芽芽，一不留神它就发得不可收拾。但此时，只有坐在这里，就像回到从前，没有身边的她没有家里的小尾巴，回到一条鱼回成一条汉子，白色的酒，金黄透着泡沫的酒映照出说不出的光亮。喝下去心里痛快又敞亮。

坐着喝酒的有的是第一次见面有的是很久才见的面，还有一位接到了这个电话，从一群人当中站起就急着赶来。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容易迷失道路，他不会迷路，他找到了小饭馆的坐标找到了打电话那个人的坐标，灯亮起时人就到了。

喝酒要讲跟酒有关的故事，城南头老板趁着安静的工夫，笑了。

各位，我那里还有两瓶香米贡酒，正好一顿管够。

真金白银可买名牌豪车，可买五粮液茅台，可买不到香米贡酒。“有钱难买息县坡，一半干饭一半馍。”座下两个声音都在说同一句话，香米贡酒的味似乎马上就要飘进来。几双筷子毫不犹豫地伸向人造肉炒卷心菜，是酒也是菜。

风往北吹 你走的好干脆

我的眼睁不开 流着泪

你用一句话把一切收回

我往北追 用迷了路的腿

我只有往前飞 退不回

北方没有你 要我如何收拾你给我的美

94年夏天，一个少年来到离这里不远的火车站，没有工作，找不到亲戚。有天夜晚路边躺椅上他听到了乡音，那声音只有一个地方的人会讲，那地方的声音他一听就懂。少年赶忙爬起来，说了声老乡。对方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听得懂他说的话和他说的人。此后半年几个人都在火车站附近打工。他伸出手，被机器截断又接上的手指，别人看不见的伤在里面。

我熟悉这里每一个地方，酒后不止一个人说过这句话。

喝完酒的人大都醉了，嚷嚷写字的那位最先倒下。跟着吼歌的回去洗完澡后失眠了。送走了所有人终于返回城南的人看了一路的月光，终于无人再歌唱，世界显得聒噪无比。

芝麻叶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