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田/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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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长沙。
自雅礼中学至友谊商厦路段,四行车道被绿化带隔开,圃里的香樟树高大茂密,撑开着一把把缀满绿叶的伞。车道两旁挺立着两排法国梧桐,白灰蓝色树干,枝头盛开青翠欲滴翡翠似的巨掌。连绵不断的树冠,合拢成绿色的隧道,满眼葱茏。车辆、行人在这蔚为壮观的绿色窟窿中交织前行,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印在车身、人肩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摇曳着的光晕,如同一幅绿意裹着阳光肆意斑驳的流苏画卷。
而这时,坐在窗户边上,聆听从阳光绿荫婆娑中流泄出来的,是此起彼伏的蝉鸣。你诚然不知声音所来之处,也不知演奏者数量几何?它们嘶嘶声、唧唧声、吱吱声,毫无间歇,从重迭的绿叶间,一声声、一阵阵、一排排深情地鼓咚着你的耳膜,你躲不开,也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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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最深的蝉鸣,来自于老版画家丁立松先生的代表作《炎夏乐章》。因邀其指导家乡的版画创作,有过两次面缘:先生身材颇高,较为清瘦,纯正的上海启东话低柔悦耳,开创了我国第一家版画院,可谓“满腹书卷气,一身木屑香。”这幅画作,简洁而空灵:一枝槐树枝桠斜曳,贯穿整个画面。椭圆如卵形的槐叶,在朗月映照之下,闪动着恸人的光辉,一片片明彻如玉。于银白耀眼的圆月和深邃的背景里,是匍匐斜枝上下静伏的两只鸣蝉,精致灵动,挟翅待飞。整幅画以木刻水印作成,把东方独特的唯美、静谧与灵秀,体现得淋漓尽致,沁人心脾。每次静伫于画前,耳旁都会响彻盛夏时节的天籁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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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立松 版画《炎夏乐章》
蝉鸣如歌。在乡间,蝉鸣是炎炎夏日里不可或缺的动人音符。当麦黄满垄,瓜菜累累,或村童头戴麦笠、赤脚跨在黑水牛背上的时侯,蝉鸣便把整个夏天缓缓拖曳而来。渐渐地,村前屋后,溪沟堰渠,无论是伟岸的枞树,粗壮的苦楝树,还是高耸的杨树,低矮的柳桑,但凡树叶密匝之处,只要阳光灿烂,蝉儿们就拥占着一方舞台,畅快淋漓地歌唱,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婉转,时而悲吟单身,时而呼朋引伴,有波尔卡,有小夜曲,有交响乐,有奏鸣曲,那美妙的旋律,迷人的韵脚,在林丛中缠绵悱恻,在簇叶间萦绕回旋。宛如盛唐的诗人,演绎着对盛夏的热情,诠释着对生命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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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似诗。在诗辞赋中,蝉鸣有迷人的章句。“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如蜩如螗 ,如沸如羹”,《诗经》里的蝉鸣,深情地吟唱古老先民的艰辛劳作与岁月之美;“岁暮兮不自聊 ,蟪蛄鸣兮啾啾” ,《楚辞》中的蝉鸣,沉吟的是思乡怀人之情;“实澹泊而寡欲兮 ,独怡乐而长吟。”、“栖高枝而仰首兮 ,漱朝露之清流。”曹植拟作《蝉赋》,展现了建安文人的铮铮风骨;“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以蝉的清华俊朗、高标逸韵蕴涵世之真理:立身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权贵的帮助,也能声名远播;“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蝉为我高唱,我亦为蝉吟,物我两忘,徒显骆宾王的苍凉与悲壮;当然,心无事忧的钱起,也会畅卧于南风熏然间,领略着“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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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宜画。在画家的笔墨里,蝉鸣饱含着别样的奋斗精神。京华跨车胡同13号的北窗之下,七十岁的白石老人,决心以蝉为范,衰年变法。所画之蝉,头永远朝着前方,翅膀晶莹透洁,这种绝技的表现,以蝉类推至蟋蟀、螳螂、蜜蜂、蜻蜓、蝴蝶、虾等,以浓郁的生活气息,纯朴的生活性情,高昂的生活态度,形成了画家晚年的独特画风。他自题画蝉诗云:“吟声不断出帘栊,斯世犹能有此翁。画里贫居足夸耀,屋前犹有旧邻松。”在白石老人的画里,蝉的形象已经超越了它本来的美学意义 ,成为画家的精神与人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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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的一生,实则命途多舛而奋斗不息。蝉卵是产在树枝的孔眼里,要躲过蚋的偷食才有机会孵化;若蛹虫刚刚见光,又要赶在降温之前钻入地穴“修行”;在地穴黑暗中,熬就了静待岁月的本领;如果运气好,数年內没有被孩童和不法商贩从地底挖出,蝉就迎来了羽化新生,若此时被惊扰,也会终生残疾,不飞不鸣;当颤抖着翅膀,感受空气的流动的那一刻,才赢来属于蝉的真正生活——漫长的黑暗,只为以阳光为弦、与绿荫起舞。漫长的等待,只为盛夏绽放、一季高歌,这种对生命的执着、敬重和热情,实在是让人动容。作家郑振铎惊叹不已,盛赞蝉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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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罗大佑的歌声,陪伴着一代代童年,一代代岁月,一代代生命走过,歌声里也飘拂过一季季的蝉鸣。槐花开了又谢,麦垄青了又黄,往年的蝉蜕已零落成泥,昨夏的记忆也随之飘散如烟。不断变幻的光阴,在年轮中一圈圈长大,又渐渐消逝于岁月涟漪里。一季炎夏,有一季蝉鸣,人生之事,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与担当,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际遇与风景。当匍匐于黑暗数年,历守清贫,有多少坚持,有多少忍受,有多少不懈努力,就会有多少成长,多少收获,多少阳光与欢歌。当身披一翼蝉纱,以七彩阳光为弦,还有什么样的诗歌,“能媲美夏蝉那来之不易刹那间的欢鸣呢?”佛经有云:刹那即永恒。是啊,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生老病死,在短暂的一生中,如何追求对自我的超越,如何追寻生活之真谛,如何回答生命意义之所在,这才是人安身立命的东西,才会赋予短暂人生以永恒。人生或该当如此!
窗外的蝉鸣,随着午间的阳光愈显热烈起来。驻笔停歇,想起了海子的诗句:“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我该好好地、认真地聆听,这盛夏里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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