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呀，还有很多女孩要裹小脚的。”外婆喝口水润了润喉后继续说道，“我娘想让我裏，布和鞋都备好了，但你曾外祖不准，讲又不是满清留辫子的时代，女孩子就该快活的玩，蹬蹬踩个小脚，路都走不快。”
“曾外祖好开明。”
“他是进过新式学堂的，你外公也进过，军校都考上了。”
“外公当过军官？”
“名额被顶了，别人都出发两天了他才晓得，别人塞了钱，你外公要走的时候顶名额的人还来看过他。”
“外公有理他吗？”
“记不住人了，”外婆摆摆手，“糊里糊涂的，光晓得给小辈们在菩萨面前讲好话求福气。”
“那人还在吗？”
“在，一个乡的。去了一个月没有就被退了回来。”
“那个时候您嫁外公了没？”
外婆再摆手，“没有，你外公那时有原配夫人，我也还在家里疯玩，都还不认识。”
“喔，都没听你们讲过外公有原配。”
“没什么可讲的，都新时代了。”外婆顿了下，“看形势不对就跑了，那时全中国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人都往外面跑，各寻出路，她又是个新式女子……”
“后来有联系吗？”
“这个等我下去后问问你外公啊。”
“有没有呷过醋？”
“过日子累的很，哪有空呷？”
……
外婆从来头发一丝不乱，不管是挽髻，还是齐耳短发。外公走后她信了佛，每期星都要上庵堂待两天。
庵堂就在离我家不还的半山腰处，山路蜿蜒狭窄，她每次都会拄着拐杖上去。我送过外婆几次，次次都会被她拉到菩萨面前作揖跪拜，嘴里时时念着：
“菩萨保佑，保佑你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外婆九十岁后就没再上庵堂了，主要是我小舅不准。
“都是石头崖，你摔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去找。”
没去庵堂后，外婆被三个女儿接去轮流住着。
“你外婆越来越能吃，一碗粉蒸肉全吃完后还能消灭两块蛋糕，她的一餐是我的两餐。”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
“能吃是福。”
“我就怕她噎到。”
“她现在没得事做，不吃干嘛，或者你给她找点事做。”
母亲给外婆买了个小电视，连上网后天天放着各种腔调的戏曲，舞剧。”
“造孽，都还那么年轻。”外婆摘了眼镜擦泪。
我过去一看，放的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
“看这个，孙猴子大闹天宫。”
“鬼精灵的孙猴子。”
外婆九十二岁时喜欢上了做各种小鞋子，虎头鞋，鞋底纳的密密札札，拿在手里看起来精灵可爱的很。
“你快点结婚，生了小孩后小衣服小鞋子我全包了。”虎头鞋送空了的外婆又开始做小棉衣，丝棉做的小棉衣轻柔细软，上面绣了各种憨态可掬的小动物，连嫁到国外的表姐都打了越洋电话让她帮忙给做两件。
“你也可以提前帮我做嘛，做浅绿色的，男孩女孩都可以穿。”
“你都不肯结婚，衣服放久了福气会跑掉。”
外婆九十四岁时突然有一天对我小舅说道：“你打电话把你妹妹喊来，让她陪我讲讲话。”
母亲去陪了她。
“你外婆前一晚还跟我聊你怎么还不生孩子，到白天就昏睡了过去。”
外婆昏睡了两天后醒来。
“给我洗个澡，衣服和头发都要理好。算命先生讲的对，剩下的十几年寿命到头了，你们都要把日子过好啊。”
外婆是民国生人，从天真烂漫娇娇小姐到嫁做人妇，此后几十年的辛劳困苦也没能让她的精致干净减半分。
“我嫁给你外公以前从来没有沾过灶台，嫁人后的第一餐饭菜全部没有放盐，一桌子长工，一桌子主家都被我笑到筷子拿不稳。你外公好傻，没盐也吃的欢，唉，也是给我留面子。”
“你和外公好有夫妻相。”
“就是因为有夫妻相，我爹才把我塞给了他。你外公年轻时是真俊，舞龙舞狮是一把好手。”
“小舅相貌随外公。”
“你大舅最随他，性子也像，都风风火火的……你小姨最水灵，头发也卷的最漂亮，就只有你，卷成团麻线。”
“现在头发可以拉直的。”
“你表哥表姐都没遗传到卷发，怎就只有你乱糟糟的，手杆也细，我娘家妈妈的遗传。”
“这就要问送子娘娘了。”
“就只有你成绩最差，你怎就读不进书呢。”
“独一无二嘛，一群学霸中总要出个吊车尾。”
“什么是学霸？”
“就是成绩优秀的意思。”
“你大姨也读不进书，天天从学堂里溜了去找吃的。”
我母亲有跟我讲过大姨的事：“那时候闹饥荒，你姨饿的狠了，便跟个同学商量好，一个出锅，一个出盐，天天溜河边挖野菜捞鱼吃，半点油星都没有，咕噜噜一锅糊糊跟猪食没分别。”
母亲叹气，“唉，你外婆也是苦，那个时候你小舅又生病了，脑膜炎，脑子差点烧坏，不过还好遇到了贵人。”
“什么贵人？”
“在医院的时候你外婆见一个医生的衣服破了，趁空闲时间帮忙缝了下，那医生给了你外婆一块中药，告诉她你小舅喘不过气来时就磨点水喝，对身体恢复也好……你外公生病也是那位医生帮忙照顾的，后面好多年时间你小舅都会给那位医生送点山货过去，干笋干菌子，城里不能常吃到。”
“难怪小舅总是忘东忘西，原来是生过病。”
“记性差，但至少不傻，你小舅娘是开心的很，洗衣服时回回在衣服里找到钱。”
“我曾外祖长什么样？”
“高高大大一个人，至少一米九，是个教书先生。唉，那么好的读书基因就你半点没遗传到，你外公也喜欢读书，就是你爸爸这边，全都是文盲……”
我不是个读书的料，回回上课再怎么强撑都能顺利去梦周公。
“你看你两个表哥，爹没在了都还回回拿奖学金，你呀，数学就从没及过格。”
“别讲了，你都讲了八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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