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笔·

刚刚从昆明回到北京，心里不是滋味。可是滋味是什么呢？我试图说服我自己，怎么都有利有弊，没有事是十全十美的，正如没有一个人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既然选择是自己做出的，就不必后悔。而北京春色确也好得可以。

思路总是一拈就断，而北太平庄正灯火阑珊。等疫情过去学校重拾它的尊严，那时便可在这灯火阑珊下逛一逛，撷二三知己、诗酒年华。苏轼的时代已经远去了，诗酒年华却仍然作为一种执迷游荡世间，也许迷恋正因为遥远，那么赋魅的事甚或本雅明所说的灵蕴，便也是如此。如果现时便能立刻关掉电脑去街上散步，不知还会不会有这份迷恋呢。然而不能，因为封校，也因为还要为了未来压榨一把现在——或者就如一场赌局，赌输了，就是未来与现在全耗在有的没的事上，赌赢了，那就赢了。我也怀疑这只不过是一种借口，毕竟人都有一种受苦的天然倾向，难以放下手头事一走了之，是怕失去吗，然而除了一点点谨小慎微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那么把话题转回隔离，在家时好吗？自然有好有坏，舒适圈里很舒适，然而只有跳出来，才会有新的可能性，那么我至少做了一次勇敢的选择吧。昆明的樱花开败，北京的却刚刚开，这纬度的差异恍然变成了时光的对接，或许也是一种机缘。就算为了看樱花而来，也未尝不可，何况樱花这种绚烂易逝的东西在我却是最能够把握的当下，因为它就在那里，一树莹莹如玉，不会离开，也不躲闪，更惹不出一些无谓的羁绊，路过便是，不必强留。许多诗人都想变成物，像蓬热的小卵石，米沃什的小虫子，就连象征友谊的三生石也脱不掉骄傲而冷硬的外壳，也不知被羡慕的是恒定，还是其无情而不会感到疼痛的质地，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但卡夫卡的甲虫想来就没有被人羡慕的幸运了，或许因为它个头过大，让人不得不仰望，就无法被接受吧。

我想回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自然是人。每个人都是一本值得被翻开的书，不翻开，就看不到里面美的内容。然而什么是美呢？当它能被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就意味着被某种语言或思维规训了，那还不如留作一点遥不可及的幻想，纵使不能说万物皆美，也不必认为美不存在。那么我努力翻阅每一个人的书，就是想找到那一点美的东西吧。体会来、体会去，觉得每个人都是美得差不多的，这样说无意于撄犯每个人的个性（虽然“个性”本就存疑，那又是另一码事），而是想说一方面，每个人都有她或他的美，另一方面，除了极幸福和极不幸的人以外，美得没有多少之分、高下之别。正如某次诗会上听到除了快乐，泪水和死亡也应该有存在的权力，虽然这貌似是用于描述战争的，但在非战争语境的我看来同样感动。感谢自己不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感谢文字还容许悲哀与不幸的存在。有人说人生的苦难铸成了文采，在我看来却也不是，写快乐的诗——是那种平静而自由的快乐，同样很美，苦难虽然不应被歧视，却也不具有某种优越性。我在硬把平等的乌托邦筑进美的概念里，也算完成一种心愿吧。但作为一个（至少以前）极为内向的人，翻阅别人的书对我来说却很难，因为不善交际时常尴尬，不过这种尴尬也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再多失败、再多尴尬之后仍有不断探索的好奇心，至于为什么好奇，自然是因为可爱。

然后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我”值得被理解吗？首先这并不是一种自卑消沉的说法，而是因为想到胡塞尔曾说人终究是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在对这点相当认同的前提下必须从“我”问起。“我”究竟是有多少非同凡响的故事、多少传奇色彩或是多少学识呢？答案当然是极为有限。那么……很好，我也不必要求什么了，比起继续自己的故事，了解别人的故事自然是不那么重要的，也没什么现实意义，这毕竟无可厚非吧。可我偏偏执迷于别人的故事，因为探索自己是注定会走向乏味的，而人比起山水花鸟来或许更有趣和复杂一些，所以想看看，饶有兴味。当然，我也不希望这种探索变成一种撄犯，我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执守的界限，我也一样，大家都希望别人了解自己，却也要有意无意保留一些隐私，或是出于成长经历，或是因为悲伤，或是因为保守，不该强求的。

又扯远了，我想努力把话题拉回隔离，你看，这是一件很荒诞的事，该返校的时候不想回来，回不来反而又一边倒地抱怨学校政策。或许就是因为无聊在盘生出这一丛纠葛，可是回过头来看不失为一点乐子呢。乐子之外，却是对两地皆有所不舍、有所渴望的情怀，如果人能同时在两个地方该多好（在她所想在的所有地方），就能同时承受两种享受、两种辛苦，那么生命的浓度也许就稠了一倍。隔离让北师大失去了尊严，却让我们多了读书的时间；不能返校让我少了读书的乐趣，却能享受亲情和陪伴家人们，不失为一种补偿，如果不硬以某种诸如自由的价值观来绑缚，也未尝不好。

好了，我想在文章的结尾给出一点祝福，或许因为今天是清明节，就这么说：Lonely as a lonely woman，祝不再孤独，再孤独也坦然，就像晚开的梨花，独放在清明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