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暗

麻烦您，可不可以把灯调暗一点？

好的，这样就行了，谢谢您。

他已经交代了一切，已经没有可以多说的了，他知道剩下的事已经由不得他了。等待就好了吧，又是一场等待，希望这场等待能结束的快一些。

1.

是秋天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城中村的街巷胡同坑坑洼洼，路边的灯年久失修，行走在其中只能倚靠那不太明朗的月光。夏商又不慎踩进了一个水坑，在鞋子裤腿都是泥点子之后终于找到了新民巷44号。他又对照了一遍抄在纸上的地址，确认无误后，叩响了眼前的门。

“笃笃笃——”巷子太深了，敲门声太过大事不好。

“谁啊？”里面的人反应很快，但并没有开门。

“安定区公安局的，来咨询一下民情”夏商开口道

屋里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过了十秒左右，门被打开了。夏商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脸色是长年居于室内的苍白，上身瘦削，戴着眼镜显得斯文又懦弱。

“您好，不好意思，我行动有点不便，刚刚怠慢了。”他客套地解释着，一边转动轮椅后退给夏商让路，让他进入室内

“没事，没事，我大晚上来做民访也是不得已，麻烦你了。”夏商一边应承着一边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结构，屋子很小一厅一室一卫，屋里没有多余的杂物，但主人明显不善打理，屋子显得灰暗脏乱，沙发上堆着枕头被子，明显屋里不止一个人在居住。轮椅上的男人把沙发上的东西随意收里在一边好让他落座，给他倒了杯水。

“那个，你是叫周南对吗？”

“噢，您找我哥啊，我不是周南，我是周北，我们是俩兄弟。”

“那你哥在吗？我这主要是看到局里的几年前的报纸，你哥当年做公交车售票员不是救了一个在公交车上心脏病突发的老人吗？这次区里评选优秀公民，就想着你哥这救人一命的光辉事迹怎么也得表彰表彰。”

“这件事当年是有被报道过，但我哥其实都没接受任何采访，是那个被救的大爷家属事后觉得感激万分，又是送红包，又是好人好事材料递交的，我哥没要红包，可好人好事的报道也不是他能拦下的，弄得他挺尴尬的，生了几天闷气。您这回这个优秀公民，我觉得他可能还是不愿意接受。而且现在他也不做公交售票员了，已经下岗了，平时就到需要的小区做做保安，今晚他就值夜班不回来了，还让您白跑一趟了。”

“没事，也没白跑，起码找到地儿了不是，那明天我再来一次，亲自问一下你哥的意愿吧。”

夏商说着，起了身准备离开，周北又转着轮椅送他到了门口。老旧的门合页已经生锈不太灵活，嘎吱嘎吱地叫嚷着，夜色又深了几分，桌上的水一口未动。

2.

第二天中午，夏商再一次拜访新民巷44号。

这次开门的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高大男人，是昨天周北口中的哥哥周南。两人在打开门的瞬间，四目相对，夏商收起所有怀疑，周南却撤不走多年沉积在眼中的昏沉。

秋意浓，紧一紧衣服，心照不宣。

夏商第二次进入这个小屋，没看到周北。周应该已经被周北告知了一切，在他自己所知之上。他平淡地请夏商落座，为他倒水。俩兄弟一样地客气有礼，但周南更多一份疏离。

短暂的沉默，两人都不提所谓优秀公民的事。

“您......想找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周南坐在沙发上，手肘放在腿上，身体前倾，低着头慢慢搓着两双手，认命又带点局促地问道。

“你弟呢？他坐着轮椅也不方便出去玩吧？”夏商避而不答，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自自然然地问道。

“他在屋里画画，每天这个点，他都有画画练习要做。”

“哦？我可以去看看吗？”

周南点头带着夏商走到屋里唯一的卧室前，轻轻地叩了叩门：“小弟，我带夏警官来看看你画画。”然后推开了房门。

周北坐在卧室的窗前，这个角落大概是整间屋子最明亮的一隅。轮椅上的少年坐在画板前，拿着调色盘，认真的涂抹着。

用太过明亮的光保存着的东西，是珍贵的也是脆弱的。阳光下，商北的脸更加苍白。

“诶，你这画得挺好看啊，艺术家啊！”夏商看着画板上的明丽画面感叹。

“没有那么夸张，就只是兴趣爱好罢了，也没专业学过，都是从小我哥给教的。”周北挺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夏商侧头带着审查地意味看了眼周南，周南低着头没说话。

“那行，你接着画，我和你哥再说说优秀市民的事，等会可能带他回局里填一下相关资料。”夏商说着关上了门。

桌前，又是沉默。

“我从五年前就知道了，我......从我发现自己的画笔不见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我也等了很久，拿着那支笔等了很久，直到又一次在你老家的访查中，你隔壁的一个大爷说你为他画过他孙子的画像，这个线索才终于续上了，你还是挺让我们费事的。”

商南手指交替地握着，坐在那，身体前倾低头不说话，好半天才说：“那...是因为大爷的儿子不让他进城看孙子，照着大爷描述给他画的，希望...他开心点。”

夏商忽然有点想抽烟，但口袋里的烟已经没了。

“行了，走吧，回局里做趟笔录吧。”

3.

回局里以后，审讯的事就轮不到他负责了。夏商在监控室里看审讯员对商南的审讯，他很颓然又似乎带点释然。要求把光调暗一点，然后一五一十地交代着他五年前的所作所为。

那是个夏天，我又到后山里画画。因为父母不支持，我都是自己悄悄买画具趁着放牛的时候画一画。后山有个水库，风景挺好的，那天我在那画画，有个来水库玩的城里人就走过来看我画。我也没太在意，可看了会儿他忽然开始说我画的都是屎。我虽然有点生气，但只是呵斥他说又没让你看，我自己画的自己高兴还不行吗？就搬这画板去了另一边画。结果他还是不罢休，他又过来说我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画的不好还不让说，又说我的笔也是劣等品，说我的纸根本不是画纸，然后甚至伸手把我的画给撕了。我很生气，我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我和他互相推搡，也没注意就扭打到了水库边，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被他锁住，用力一个挣脱之后，他就掉进水库里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会游泳还来水库这边玩，他在水库里拼命呼救，我在岸上看着他。我是会游泳的，可我......可我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愿意救他，我就看着他一点点沉下去，我眼睁睁看着他拼命呼救拼命呼救，但我觉得他该死，他真的该死.....

夏商看着监控里审讯室的情况吸了一大口烟，他跟这个案子跟了五年了。就在这一年，他找到周南的相关信息，在日报好人好事那小小的一角，上面刊登着“106路公交车售票员为心脏病突发老人做紧急救助，为老人争取宝贵救援时间。”顺着消息往下查，他发现这五年商南都活得太认真了，在当公交车售票员的两年里，举报扒手，帮助老人小孩，修车出力.......太热心了，和他共事过的公交车驾驶员都在说“真的是没见过比小商更负责的售票员了，我们都希望配备的售票员是他。”

但后来公交车都自觉投币了，再也不需要售票员了。

周南的审讯结束了，夏商抽完最后一口烟，往地上一丢，用脚捻了捻，他想一个人一瞬间究竟能有多恶？

周南出来了，路过夏商。两个人在这五年里，从没见过面，但都知道终有一面。因为等待，五年共同的等待。

“你......之后那么努力地帮助别人是为了减轻负罪吗？”

“那天，我拿走那个人所有东西，慌忙跑回家以后，你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吗？”

“是父母亲车祸遇难......和我奄奄一息最终落得终生残疾的小弟。”

半年后，最终审判结果，周南被判有期徒刑15年。

报纸刊登“106路公交售票员杀人案最终告破，被判有期徒刑15年”

小城里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哦哟，连一个售票员都会杀人哦，真是可怕。”

“还好还好，现在都是自助投币，不然人又多，一个不顺心可能就被捅哦！”

“我还听说啊....他还在XX小区做过保安哦，真是害怕，物业公司查人也不认真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