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这座城池,我就能回家看望百姓看到妻子女儿了吧... ...”
苏山左手紧握着粗烂的缰绳,右手持着的青黑色的长戟之上还有鲜血滴下。身下的战马将前蹄高高举起,一阵嘶吼之声从马儿口中喷薄而出,犹如一线天那般感觉直冲天际,亦如圈圈水纹般向四周散开,引得其余跟随众位将军的战马的共同嘶吼,震响了白鹿城外这片兵戈相撞且声响,刀光剑影四处现,血浸黄土染草花,兵将先后倒的绝险之疆场。
此时月悬高空,洁白的的月光铺在这片旷日持久的疆场上,照出了战争的恐怖,照出了离人的悲苦。
紧随着攻城一方的强力进攻,守城方出城作战的士兵将军们的极力放抗已经失去了作用。他们犹如被巨丈之高的海浪毫不留情地拍散,拍得丢了命。一个接一个被兵戈封喉穿身,炽热的鲜血喷溅在空中,如同瞬间绽放的花朵那般,带有烟花盛开的美感。
出城作战的将士们渐渐被消灭殆尽,位于城墙之上放箭推石拆梯的士兵们畏惧于敌人的即将进城,纷纷丢了魂,一溜烟地逃进了城内。
城外大军推开了白鹿城的大门,数万大军整装齐阵随其入了城,大军整齐浩大的步伐将烟尘升过了城池,伴随着黄而浓的尘埃盘旋在白鹿城之上的,还有四处逃窜的败军败将的投降之声和城中百姓的高呼赞颂。
只记得此时取得大捷的苏山刚过了年轻的年纪,少许的胡子沾染了些黄土尘埃。他浑身的铠甲上的血迹是他血战疆场的见证,穿了十几年的铠甲从未换过,后背的长戟是赤枫殿下亲手送与他的利器。他亲手拿下了这座城池,完成了殿下交付他的任务,回去以后就能见到百姓,还有妻子女儿了吧......
可是苏山没有进城,和他一起身在城外阵营之中的还有两名副将,他们三人都站立在营中,都在等待着一个人。
还是那个意思吗?
“传赤枫殿下之意,浮屠苏山攻城功高,特赐其黄金五万两,西域战马一匹,精制宝石铠甲与牛皮披风一套。擢升其为镇北环虎印大将军,并调至北疆四域。望速往。”苏山及两位副将单膝而跪听从殿下之意。
“苏山明白。”苏山与两位副将起立而微鞠躬。
“苏山将军请留步。”来者丢下这句话便回去复命了。
两位副将见来者已走,其中一位连忙向苏山道喜:“恭喜将军了,此次战役大获取胜,您不仅得了殿下的赏赐,还升了两品官阶。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苏山从刚刚来者已走后,便一直望着营门外的方向看去。“这次又这样... ...”
除去三位将军和少数军团外,其余大军仍旧未全部进入城中。大军行进而扬飞起的黄土尘埃也卷入到了营中,守在门内的两位士兵连忙关进了门。外头刮起了风,只听见风卷着沙一个劲地往门上砸,整个大营似乎动摇了起来。
戍守山河吗?还是回家?山河,江山。
为将者,当听君之命,一撼敌胆,二守江山,三护百姓,四可归家。
“将军跟随殿下征战二十余年了,我们跟随将军也有十余年了。连年征战我们归家不得,听君所战之处而战这是王命,可是我们一次归家探望的机会也没有啊。哪次不是将军攻下一处,打完一个胜仗,殿下的命令便及时到达的。越调越远,我们离家的路也越远了。”
苏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与殿下是结拜的兄弟,更是上下属关系,他为他而战,更是为天下百姓,为妻子女儿而战。没有战争就没有和平,为了大局,他只能唯君命是从。
副将的话确实说到了苏山的心里,这也是他的真心话。但他只能将所有的怨言深藏在心底,只因君命不可违。
“好了,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苏山转过身来,面向着两位副将,“传本将之命,留下一万军队戍守白鹿城,其余军队跟随本将前往北疆四域。待到殿下亲卫队接手白鹿城后,一万军队务必快速跟上军队。”
命令很快传下,申屠苏山则率领着所有军队,踏着黄土,冒着风尘,顶着拂晓的天往另一个疆场而去了。
经过三个月的跋山涉水,风雨兼程,一路风餐露宿,闲时可看花草流水,鸟语蝉鸣,忙时挥刀弄剑,操军习武。每到一个地方,若大军疲惫了,他便会让军队安顿下来休息休息。有时候扎营之处能够看到天边晚霞,赤红赤红的晚霞......好像他的妻子害羞时的脸颊,他的女儿......几乎每次他都看得出了神。
到了晚上,他总会习惯性地掏出纸笔写上一封信暂表相思。
因为忙于战事,以及相隔距离太远,他寄给妻子女儿的信不多,但封封真情似海深。他总是担心妻子会过于担心她,也担心女儿没有父亲的陪伴而会导致成长的不顺利,所以寄出去的信少不了要十余张纸。纸上字里行间,简单朴素,嘘寒问暖,温柔腔调,关怀备至,叮嘱多多,爱意满满。所幸妻子总能理解他的苦处,明白他的无奈,只叫他安心打战,不要丢了命在死人堆里,一定要回来看自己的女儿,自己和女儿一直都在等着他。
苏山从二十七岁起开始听从王命四处讨伐,至今过去了二十三年。在此期间他写过无数封信,寄出去的很少,但装满几个箱子的有很多。他尤记得曾经寄给妻子女儿的一封信的内容,因为新的内容太多,他只记下了这么些内容:
“吾妻,近可安好?容容想爹爹有否?
前沿战事即将取胜,敌城即可拿下,届时我亦可班师归家,见得卿卿吾妻、爱女容容,吾心甚欢。估此夜难眠,爱心不着窝,随风而飘,飘往我所爱之处,寄与相思。
虽不差三五天三人可面,萦绕我心结,始终卿卿与容容。我看朝霞与晚霞,吾欲披黄金圣光之风,化朝霞为马,乘而踏寻你芳香。揽卿卿容容,共览我征战路遇之好风光山河。开心大小,只愿与你俩共享;吾欲变晚霞之身,铺设我家屋房,锦布棉床,暖卿卿容容,共约凉夜琴瑟......”
矛盾充斥着苏山的内心,他一方面期盼着与妻女相见,另一方面有感觉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是一名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天下一天不平,自己永远都见不到老百姓和妻女,自己和众多部下也就会犹如四处扎根的蒲公英在天下到处飘摇,永远看不到归期。
将军之名,看似威风八面,横扫天下,也无非是个飘零之身,归家不得。
从来世人可见太平,将军见不了太平。
他懂得,天下不平,何以归家!所以前数十次的殿下许给他的战胜后即可归家见得妻女的承诺无一实现之后,他都选择了容忍。天下需要他,天下的太平需要他。
来到了北疆四域后不久,战事很快就开始了。这次他对阵的北疆四域中的司龄域。他依旧亲自上阵,依旧披着妻子亲自为他绣的披风,十几年不曾换过的披风,多少破处一补再补,补丁遍布。另外,一撮辫发也是他必然带在身上的。女儿容容出生时他正在外打战,五年后妻子连信寄给了他女儿的一撮辫发,以作念想。
他骑着旧时的战马,执着长戟,率领着部下冲锋陷阵,越打越勇。敌方将领虽知申屠苏山的大名,但还是欲与之一拼。待到与苏山真正交手不过三招之后他便连忙弃械而逃了。其余敌众见大将已逃,便纷纷弃械而降了。
苏山一如往常那样取胜了。这一仗之后,他的威名更加大震八方,北疆四域中的另外三域——乾符域、应龙域、落域竞先不战而降,交城臣服。
此事被驿卒快马加鞭报到了赤枫殿下那儿,三天后苏山立刻连升了四品,称“应司乾月蒙苏天下大元帅”。其众部下更是获得不少赏赐。
苏山行军打战的路迹是大致能够连成一条线的,从殿下所在的地方到如今的北疆四域,一路皆被打通,更是沿路设有驿站,方便军事情报的递送。
那一挂长长的披风跟随苏山多年,见证过苏山的每一场胜利和失败。此时大获全胜的他骑着战马,迎着和煦的微风与耀眼的阳光,那一挂披风犹如被镀了一层金,它自带的白金色的光芒射在了冰冷的武器上,打出了冷兵器时代独有的犀利的兵器之光,是一种能在瞬间让人寒栗的光,白得吓人。苏山摸了又摸怀中女儿的辫发,他心里更踏实了。
这一仗之后,一样是大部队先走,留下足够的人驻守着四座城池,待到殿下的亲卫部队接手之后他们再跟上大部队。
还是要走啊... ...
打了胜仗,立了军功,升了官阶,还要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还是一样要被再度调到更远的地方去,去打下太平。
除了擢升其官阶和赏赐军队以外,苏山还是听见了同样的命令。
“命申屠苏山即刻率众赶往躯阴,不可延误。”
“是。”
这一声“是”,没有之前的洪亮与自信,是无奈和勉强。背后更是众多士兵将军的抱怨和愤懑。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一位较为矮小的士卒在训练休息之时看到了前方滚滚的沙尘和前上方蓝蓝的天,他不由得一阵心酸。
“回家的路都被沙尘掩埋了,我们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我们跟着元帅打了好多年,未曾回过家,早已不记得家人的模样了。尽管记得,再见之时,也已并非当年容貌了。”
一位将军更是忍不住感情的巨大的起伏与波动而哭了起来,“每次攻下一座城,都能见到城中百姓一家的和睦。每看一次就忍不住一次,我想家中的姊妹兄弟,我想我的父母,我想......”哽咽带着抽泣,泪水湿了双眸,任凭右手怎样擦拭眼睛,泪水只会越擦越多。不如哭了出来,心中所思所念也能得到一个释放。思念亲人,这里没有将军士兵的身份,只是一个离家之久的游子。
在攻下司龄域后的第四天下午,苏山便率众离开了。他要赶往一个更远的地方了。临行前,他拜托一位送军情的驿卒帮他带给妻子一封家书,他希望能够告知妻子自己的行程,告诉她他很想妻子和女儿。这一封信是攻下司龄域之后写下的,原本并不打算寄与妻子,因为无军事情报不得使用驿卒,故此他也没办法让驿卒携带家书送与妻子了。如今正是好的机会,他便想让妻子女儿安心,至少不要让她们对自己现在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躯阴在一个更远的地方,他们前后走了六个多月方才才到达,幸好粮草支援较为充足,饿死的人不多。
待到攻下躯阴,仅还剩两处地方便完成了天下大业,而从这里开始也是最难的征服之路。
前朝代虽然统治着躯阴,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准确来说,应是前朝最后两位君主之时躯阴方才有了实质性的脱离。然而躯阴的实力不常外露,故少有人能知其真正的兵力。此番派申屠苏山前去彻底收复躯阴,乃是因为司龄域一战后,周边不少游走的军事力量纷纷以个人名义加入了苏山。这些人之中,虽多数是不学无术之人,但他们的战斗力极强,多是亡命之徒,所持兵器千奇百状,与军中兵器大不一样,且具有较大的杀伤力。有了这些人的加入,加上原本就士气高昂,战斗力丝毫未曾下降的原部队,强强联合,此次必能一收躯阴。
在前朝覆灭之后,躯阴并未有任何明显的军事活动,它在名义上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以掩护其不为人知的活动。但无论躯阴的真实目的如何,它都是赤枫殿下一统山河的一块极大的绊脚石,必须清之。
两军对阵之场,先是细雨绵绵,打去的都是先锋部队。不料两军旗鼓相当,持久难下。后大雨滂沱,雨水爬满了将士们的盔甲,他们双眼中有着敌人多重的身影在摇晃,手持的兵器挥洒着雨水往敌人砍去。盔甲变得厚重,行动变得迟缓,一个不留神,鲜血便喷射出来,洒在了冰冷寒光的盔甲和湿漉黏稠的土上。盔甲有了温度,却挡不住原有的冰寒。泥土沾了血腥,再来多少鲜泥亦无法还原其最初的芬芳。
后是两军全军全力厮杀,兵戈之光如闪电般骤光刺目,混乱的嘶吼之声亦如雷电般刺耳震聋。大雨丝毫没有弱下的意思,它似乎要给两军最大程度上的作战的阻挠,以此来结束两方的交战,还生灵一次短暂的安宁。
然而这些皆是徒然,一旦交战,岂可随意休止!不见一方如山倒,对面岂会退如潮!苏山的军队不断地蜂拥而上,借助强大的攻势步步将躯阴的军队溃散分来,随后紧贴于躯阴的墙边。本来以为城上的守军会再次发起进攻,不料想他们竟然直接大开城门。城上有一人俨然将军模样,是他指意开门的。
大军很顺利地进入了躯阴,苏山依旧留在城外的营中。他没有进城,他在接待一位将军。
“是你指示士兵打开城门的?”
“正是。”
“为何?”
“不为了什么,只为了躯阴的百姓。”
“叫你们的城主出来见本帅。”
“在下便是躯阴城城主。”
“到底怎么回事?”
“元帅是否听说过躯阴?”
“本地不就是躯阴嘛?”
“元帅所说的躯阴是现在的躯阴,而我说的,是前一个躯阴。”城主仍旧是单膝而跪,一副将军装束衬托得他不像是以为城主的风范,“前代躯阴在前朝最后两位君主之时便已覆灭,而覆灭的原由仅是附近的驿站及其中军情被毁。”
“此事是你们所为?”
“元帅也认为是我们所为?”
“我们躯阴的百姓虽皆是习武出身,但不会去做那种有损天子威严之事。”
“驿站及军情被毁,乃是境外飞盗所为。而前朝最后两位君主不清事件原委便灭了躯阴,当时已濒临灭族。所幸留下了部分百姓,后得一位宰相上书天子,我们方能重建躯阴。只是自那以后,躯阴便与中央表和实分,我们还训练并且组建了一支强大军队在暗地里与中央抗衡。”
“当时所谓的统治早已分崩离析,他们根本顾不上我们。待到前朝覆灭,我们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以守卫本土。这片地方是我们祖祖辈辈生存繁衍生息之地,我们必须守住它,我们也只想安乐地生活,远离纷争。”
不错,前朝虽早已覆灭,但复兴的力量天下分布。躯阴打出复兴前朝的旗号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自我保护。至少可以联合多股力量,不至于独立于乱流中而被风侵沙催。
“所以你打开城门放我军入城,是欲谋我军庇护?”
“当今天下一统之势已见拂晓,赤枫殿下乃当世贤主,他派元帅前来收复躯阴,不是欲清躯阴而后快吗?”
“你们本可反抗,如此或许还有生机。”
“元帅此番收复躯阴,本城主早已提前告知八方势力不必前来相助。”
“你到底想说什么?”
“躯阴愿与元帅一道而举事,反!”
苏山一下子联想到前朝末年天下举事反抗的场景,那时他虽然才九岁,但是他永远都忘不了连山河都被震撼住的场面。山河玉碎,流水染红;烽火硝烟,哀鸿遍野;屋烧树倒,花萎草贱。一呼一吸都是血腥的味道,一步一走都是白雪皑皑的人骨。
“不,不行!”
“举事即是反君,我申屠苏山三代将帅之家绝不会做那种反君之事。”
“我已想到元帅会是如此决心。”躯阴城城主站立了起来,拍了拍衣裳的灰,作揖而道:“我们躯阴不愿沾惹战事,请愿元帅放过我们。”
“城主的这番话说得倒是硬气。倘若放过你们,本帅如何向赤枫殿下禀报?”
“据我所知,元帅自二十七岁始便随赤枫殿下四处征伐,如今已逾二十三载。其中元帅及部下归家探望的次数不过五次,试问元帅与众将军士卒们如何不念家。”
一路行军打仗过来,苏山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为兵为将为帅者,当真如兵器般冷血吗?不!他们也有情,他们也会像布衣百姓那样想念自己的家人,想和家人团聚不分离。离家路途之远,分离之久,苏山一直都念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殿下曾经不下二十次的诺言,至今几乎没有兑现。在诚信这一方面,苏山已对殿下失了信任。
“你们走吧。”苏山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向营门走去,“殿下那里我自有说法,你们远走高飞也好,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谢元帅。”城主并未起身,依旧作揖道:“我想提醒元帅一点,征伐不是一辈子的事,家人才是一辈子的人。”
苏山走出了大营,命令大军撤回到了大营。待到躯阴所有百姓全部撤离后,他们便将少许躯阴战死的将士搬到城门里外。随后驿卒八百里加急将此次战事送往殿下。
同样是亲卫军接收了躯阴,苏山又被派往了下一个地方。
“家人才是一辈子的人... ....”苏山率领着身后疲惫的大军,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自己打战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鞍前马后,听从殿下的任何指令,他指到哪一处就打哪一处?一路行军,一路风雨,自己从青年打到半百,虽身体安康,却心神渐衰。
打了这么多年,累了。
苏山从小就立志要成为像他父亲祖父那样的盖世将军,至少,如今,再打下最后的两座城池吧......打完了,天下就统一了,世人就幸福了。到时候,也能见到妻子女儿了。
他抖擞精神,大喊着振奋的军号,将士们也振作了起来,浩浩荡荡地朝着下一个地方大步迈去了。
苏山本以为接下来的两次攻城会是持久的战争,至少会损兵不少,可他万万没想,圣鹰、栾息两城同时献城。条件和躯阴相同,放过百姓。
从两城城主几乎一致的说辞中,苏山明白过来了,躯阴、圣鹰、栾息三城皆有密切联系,三城共同约定,一旦一城能得申屠苏山留城不留人,其余二城同样献城。
连续三城轻松拿下,此番已取得大捷。天下城池一全部拿下。
也是如同往常,苏山在第一时间将大捷的情报报与赤枫殿下。
此时政敌已被清除,天下业已归一,赤枫殿下登基称帝,改国号,定新制,安民心。只待应司乾月蒙苏天下大元帅率军而归矣。
此夜宫中灯火通明,宫外的烟花灿若银花,庆祝的鼓声从四面八方伏起,湖面倒映着仙台之上舞女婀娜的舞姿。树杈上的鸟儿大声地鸣叫,为何它们没有被惊吓而飞走?
城中街头人头攒动,店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们新衣新装上到街去,既看猴戏亦看烟花。皮影戏上演着将军征伐的壮大景象,说书人口中蹦出了为国为民的将军形象,几个小孩穿着简陋的将军模样的衣裳,拿着木制的兵器在那发号施令。
新登基的皇帝正坐在宝座之上,他在等待着他的大元帅。从捷报送到他的手中用了七天,收到捷报到现在,过去了十天,十七天的时间,他在等待着大元帅的出现,他要好好感激这位驰骋疆场,九死一生的老将军,新元帅。可他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老了。
一曲悠扬的歌儿唱得委婉动听,拨人心弦,仿佛要把人带进美梦中,自此长梦不愿醒。
盏中美酒倒美光,珍馐万盘如棋方,饮杯曲醉好天下,却听马声蹄踏撼宫家。
宫外的喜乐美舞戛然而止,烟花放了几炮没了声响,鼓声敲得震耳欲聋,惊得鱼儿跃湖出。
皇帝被亲卫军保护得严严实实,他站了起来,手握着腰上的佩剑,双眼盯着宫门外越来越近的最大的黑影,黑影身后,是密密麻麻的黑影。
“是,是你!”皇帝反复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他觉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他最信任的大元帅,手握天下兵权的大元帅,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的大元帅,申屠苏山,他竟然反了!
申屠苏山,他手持长剑,剑锋所指为地,划出了火花。身后千军万马。此夜没有下雨,没有雷声,只有窒息的宫殿。
正是在前两个时辰,申屠苏山已率军来到距金龙城较远的一片树林。
“金龙城,二十多年了,我终于回来了。”
“元帅,倘若我们果真如此闯入宫中,只怕......”苏山身后左侧的副将发话道。
“怎么?你到现在怕了?”
“不怕。末将跟随元帅十余年了,大大小小的战争无不见过。如今只是逼迫皇上退位,只要是跟随元帅,万死不辞!”
“跟随元帅,万死不辞!”左侧的副将应声道。
“跟随元帅,万死不辞!”
“跟随元帅,万死不辞!”
......
......
身后数十万大军齐声高喊着这八个字,震得林中的鸟儿纷纷乱鸣,乱哄哄地飞向天空。这会的动静可不小,很快吸引住金龙城守军的眼睛。
兵临城下,重骑兵以自身厚重的盔甲和沉甸甸的重剑撞破了城门,大军紧随其后入了城,未杀一名守军。城上的守军在此前哪里见过这般浩浩荡荡的大军,他们早已丢了魂,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军直奔宫殿的方向而去。
“申屠苏山,你想做什么?你想反了是吗?”
“陛下明鉴,苏山的剑伤可有血迹?”
“那你如此阵容,意欲何为?”
“我欲陛下退位。”
“你想逼宫!”
“这片山河是我打下的,这天下就应是我来当。”苏山挥剑,剑指皇帝。
“为什么?”皇帝没有失了镇定,反问道,“朕交付你天下兵权,命你为大元帅,这是将者最高荣誉,你还有何不满足?”
“不错,为帅确是我生最高荣誉。但二十三年的征伐下来,我失去了太多东西。我看到多少家庭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我也有家,我的将士们他们也有家,我们二十多年来想家胜过打仗,我们有家归不得。陛下您承诺我承诺将士们的话几乎没有做到过,我们早已对您失去了信任,我不相信此次天下统一,陛下会放过我们。”
听到这里,皇帝不由地怔了怔。
“任听您的命令,我们此生不用再想回家。与其此生魂落异土,我宁反君欺上。”
“给我拿下申屠苏山及其部众,若有违抗不从者,杀无赦。”
“是。”亲卫军应声便向苏山他们砍来。
日夜守卫宫殿,毫无战斗经验的亲卫军与长期在外的骁勇善战的将士们硬碰硬,结果不言而喻。
苏山剑锋所指,直逼皇帝眉心。周围更是有数把兵器将其团团困住。
只听得一声“爹爹”,苏山便被分了心,手中的长剑咣当落地。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着过来扑向了苏山,那个女孩一展笑颜,便暖透了苏山此时冷漠的心。他不由得抱住这个女孩子,眼泪不禁流了出来。不管她是哪家的孩子了,只抱得更紧了。“爹爹不哭......”女孩子眨着大大的眼眸,奶声奶气地说道。
“苏山......”
他听见了多年未曾听见的那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头望去,是她,是她。她还是没变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漂亮。
“娘,我找到爹爹了。”女孩子转过头去看着娘娘说话。
“爹爹,我带你去找娘娘。”说着,小女孩便牵着苏山的手来到了他的妻子面前。
久违的场面,苏山梦到过很多次。梦到的哪一次都比过这一次的真实。这次是真正的团圆了。中间夹着小女孩,苏山和妻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你怎么来了?”苏山问道妻子。
“我本和女儿在街上看烟花,却感到城门方向有震动,便随着众人前去看看。我却认出了你。我预感到宫中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便急忙赶来了......”
“让你担心了。”
好了,他的心愿已了。如今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死也难恕己罪。
“兄长,放过苏山好不好?”
“唉。是为兄的错,一直将他放于天下之中,让他经历太久的分离了。”周围的将士们纷纷退出,皇帝起身走向苏山,“朕仍旧保留你大元帅的称号与职务,留家十年不得外出。”
“不,陛下。苏山之罪大过于天,愿以死以谢天下。”
“我不要爹爹死......”小女孩一溜烟跑了过来抓紧苏山的腿,扯着苏山的衣裳,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双眼红熏熏的......
“兄长......”
“我知道苏山做这一切的苦衷,从头就是朕的错。苏山,你能原谅朕吗?”
“如今见到了妻子女儿,苏山再无遗憾。只求陛下能够放过我的部下,让他们回家看望家人。”
“朕同意了。”
“谢陛下。”苏山跪下了。
“谢陛下。”全体将士们都跪下了。
他们的头磕到了地上,抽噎哭泣之声不绝于耳。终于,终于能回家了。
将士们面对敌人是冷淡的,但对于亲人,他们是最有情的。
“还请陛下严惩苏山。”
“元帅,要罚我们就一起罚。”众将士们纷纷说道。
“不要说了。你们快回家。”苏山朝着他们大声喊道,“此事是申屠苏山所做,与众将士们无关。”
“元帅......”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元帅,那我命令你们,快回家!”
他们一个个都紧握着拳头,拼命收回流出的眼泪。他们单膝下跪,握拳道:“是。”
众人离去之时,仍然有不少人频频回头。
“苏山,你和妹妹先回去吧。处决之事,明日再说。”
苏山看着陛下的眼睛,他是在告诉自己,容我再考虑。
“是。”
苏山带着妻子女儿离开了宫殿。回将军府的路上,女儿缠着爹爹要抱抱,苏山抱起了女儿,左手牵着妻子,脸上是说不清的高兴与满足。
望着苏山一家人离开的背影,他恍然想起了十年前离他而去的妻子和儿子,那时他刚坐上宗王的位置。一下子过去了十年,如若不是因为苏山,恐怕他再也不会想起曾经陪他度过艰难岁月的妻子和聪明的儿子了。之前苏山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皇帝自己被怔住并不代表那话真的说中了他的心。苏山毕竟是自己的妹夫,杀他是不可能的。他只想在为苏山庆功之后夺去他的兵权。自己在权力之争中待得太久了,为自己想得太多,为别人想的太少太少了。
苏山,谢谢你。
苏山回府的路上就问了妻子自己的女儿怎么变小了?妻子噗嗤一笑,便把缘由告诉了他。原来这个并非亲女儿,是妻子在前一年前所抱养的孩子。当时怕扰了苏山的心神,便一直未在信中告知。而大女儿早已嫁与世交之子,现过得十分幸福。
“若明日陛下予我斩立决,你该怎办?”
“前半生与夫聚少离多,若夫离去,为妻必不苟活,愿与君同去。”
“傻姑娘,小丫头离不开你。”
“然为妻亦离不开君也。”
翌日,皇帝诏书下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申屠苏山反君犯上,是为死罪。然朕念其二十又三载为国征伐之功,留其‘应司乾月蒙苏天下大元帅’之职,职权不变,入狱十年之期。钦此!”
自此往后十年,其妻女有空皆会入狱探望。其部下后多已升官,然未曾忘记苏山,时刻以申屠苏山为榜样,锻炼磨砺自己。皇帝以统治着大好河山,做着一代明君,为世人所颂。他深知有多少人为了他出生入死,这片天下来之不易,必须牢牢守住。
一年花雨落,孤身天涯。他看见了眼前滚滚而来的大漠尘烟,看见了身后浩浩荡荡的铁血军队,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梦中场景,他望见了欢呼雀跃的黎民百姓,他看见了二十余年未见的妻子女儿,他看见了天下的太平盛世,他看见了自己为将一生的意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