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替嫁(一)
红衣少女坐在妆台前。
一头柔软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挽起,头上是金灿灿的凤凰头面,凤凰嘴里衔了一只珍珠,垂在光洁的额头。
支起来的鬓上还斜簪了一朵大红色的山茶。花瓣边缘有些干枯,不是园子里新摘的,是下午急匆匆从瓶中插花中掐下来的一朵。
园子里已经没有花了。
夜色如墨倾洒,轰隆隆的雷声仿佛野兽的咆哮,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哗啦啦的声响犹如万马奔腾,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有荫蔽的花朵,已经让雨打成了一地残红。
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指抚摸上枯萎的花瓣。她想着,不管再仓促,总要喜庆一些的。
镜中人微微笑了。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笑容蔓延,那张雪白的脸陡然僵住,在一瞬间宛如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下一刻,脸上的肌肉开始有了细微的活动——笑容慢慢隐没下去。
痴痴的眸中泛出好奇和冷静的光。
凌妙妙斜坐着,仔细地打量镜中人的容颜:苍白的一张脸,细长的眉,杏眼,薄唇,再就是又尖又细的下巴。
是个小家碧玉的长相。倘若这双水灵的眼睛瞳距再近一些,还有可能拼一把,做个双目能放电的狐媚美人,走走祸国殃民路线。只可惜凌虞的瞳距略微宽,给人温和又没有攻击性的错觉,眼睛瞪成斗鸡眼,也是楚楚可怜那一挂。
凌妙妙长叹:没女主命就是没女主命,从面相上都看得出来。
她抚摸自己瘦削的下巴,微皱眉头。
凌虞太瘦了,瘦得让人难受。古往今来,都是丰腴一些的女人才有福气,按照老一辈的迷信说法,这张脸是个薄福短命像。
凌妙妙站起来,大红的嫁衣落在了地上,铜镜中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身影。
急匆匆地办婚礼,嫁衣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并不合适,用细细的银针别出了腰身,宽大的袖口盖过了手,穿在身上直咣当,衣服上的金线刺绣缩在褶皱里,看不清细节。
凌虞瘦得像豆苗,含胸低头惯了,肩膀前倾,看起来有点畏畏缩缩的。
妙妙用力把背挺直了,斜眼看镜子,看到了一张蹙眉不耐烦的脸,吓得立即舒展了眉头——可能是她对凌虞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连带这幅躯壳也被她嫌弃,这实在是不该。
这个年代,人们在平行世界的穿梭已成常事,任何生活中的偶然,都有可能触发一次多维空间的旅行。而凌妙妙之所以一脚跨入了凌虞的世界,都怪她在半夜义愤填膺地写了一篇书评。
这本书正是狗血言情女王浮舟号称“十年归来,华丽转身”的转型玄幻大作《捉妖》。
年少无知时,凌妙妙曾经被那些生离死别的狗血言情欺骗了不少眼泪,十年之后,为了情怀,熬夜再读浮舟,换来的却是深夜里寝室床上的一声声“卧槽”。
——什么转型大作,捉妖世界的外壳下面,完全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嘛!喜欢男主的三个女人斗智斗勇,喜欢女主的男二求而不得,男女主角误会重重,一对小鸳鸯在阴谋与算计中你侬我侬,感情线乱得像一团毛线。
凌妙妙为此愤而提笔写书评,写之前,诚恳地挑选了一个有代表性的角色作切入点。
如果说激起读者愤怒也算是成功的话,女三号凌虞应该算是整本书中最成功的一个角色了。
她坏。
可是坏得不那么典型。她习惯于以受害者的姿态,恩将仇报、背后捅刀,还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这个角色从头到尾阴郁怯懦。爱慕男主却不敢与女主正面竞争,除了变态般意淫着得到男主,就是暗搓搓地挑拨离间、暗害女主。
假如反派女二号是骄傲威风的猛虎,她就是阴暗处啃人脚趾的老鼠,或是米桶里监守自盗的蛀虫。
她一边享受着主角团的庇护,一边琢磨着如何挖墙脚,像墙缝里又湿又绿的青苔,湿哒哒、阴恻恻又甩不脱。
这种奇妙的气质让凌妙妙感到生理性厌恶,相比之下,她反倒觉得娇纵任性、坏得光明正大的女二号端阳帝姬可爱得多。
作为炮灰,凌虞的命运自然好不到哪去,感情之路尤其坎坷。
她一生嫁过两次。第一次,是应邀与她心心念念的男主角柳拂衣做一场成亲的假戏,还没等她陶醉,短暂的梦就破碎了。
第二次,她嫁给了女主慕瑶的弟弟慕声。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丫鬟收了伞站在门口,衣角滴滴答答淌着雨水,她颤抖着声音,活像只小鸡仔:“小姐,吉时到了。”
小丫鬟的一张脸铁青,手都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妙妙应了一声,急匆匆沾了点胭脂胡乱抹在唇上,挽着丫鬟湿哒哒的袖口往出走。
油纸伞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么激烈的雨,雨水汇成一缕,小溪般从伞沿上流下。小丫鬟持伞的手直打颤,一颤,那雨水就迸溅一些到妙妙单薄的喜服上,不一会儿肩膀就洇湿了一片。
妙妙有点不高兴,劈手夺过伞柄,大伞稳稳地罩在了丫鬟头上。
沿着曲曲折折的连廊,一路无话,妙妙没话找话:“你看见了吗?”
“……嗯。”丫鬟紧紧贴在了妙妙身边,带上了哭腔,“小姐,小姐不怕吗……那个……好可怕……”
除了寡妇,没有人会在夜里结婚。就算是寡妇,也不会选择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
因为这次成亲,本就是一个局。
这应该就是柳拂衣邀请凌虞假扮新娘子的那一次,目的是要引出一只大妖。
慕瑶和柳拂衣是一个月之前落脚太仓的。
太仓郡虽小,但是富得流油。富庶的太仓库人口众多,外来人挣破头地希望能在此安家落户。
可是上个月起,几对新婚的小夫妻在入洞房前双双失踪,传闻有人看见妖怪出没,流言四起,恐慌瞬间席卷了这座小城。
一时间,太仓郡没人敢再办喜事。
但嫁娶之事乃是寻常,长久废止不是办法。本来不信鬼神的太仓郡郡首凌禄山,挺着大肚子发了三天愁,憋到最后,也扛不住广发告示,开始招揽能人异士。
原书的男主角柳拂衣和女主角慕瑶游历到此,当仁不让地留下来为民除害。
捉妖的日子里,他们就住在郡守府,也就是原主凌虞的家。
主角团来的第三日,妖怪就主动送上门来。
它缠上了郡守的掌上明珠凌虞。
年方十六的凌虞未许良人,白天正常,夜里却总梳妆打扮,穿上喜服要嫁人,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与空气拜天地,像是中了什么邪。
柳拂衣守在身边,在凌虞一个人“入洞房”的瞬间祭出九玄收妖塔,一下子就迫使附在凌虞身上的狐妖显了形。
这狐妖本想吸食人的精气,却被迫显出原身,面目狰狞,指爪锋利,一声巨啸,就朝手无寸铁的慕瑶扑去。
训练有素的捉妖人慕瑶冷静地与其酣战。柳拂衣在这当口,捞起了地上的受害人凌虞,像个脚踩祥云的大英雄从天而降,将其从幻梦中救了出来。
凌虞躺在他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吱呀——”门开了条缝。
丫鬟唬得半退两步,妙妙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你下去吧,我自己进去……”
丫鬟倒退一步,虚脱般一屁股坐在了水洼里。
书里的细节有些记不得了。凌妙妙在心里为自己打了气,素手推开了门。
柳拂衣长身玉立,正背对她站着。这位显然就要放松得多了,喜服下面还能看得见他常穿的白衣的边角,原来是随便在外面套了一件喜袍。
人家只当这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戏,可怜原身为之激动得夜不能寐。
柳拂衣闻声转过身来,果然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原书中写道,柳拂衣身体羸弱,因此身材瘦削,面色总是苍白,但也因此,带上了一丝出尘的仙气。
他温润和蔼,但眉宇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凌妙妙读到这烂大街的设定时,心想,这样的男人,又可接近又禁欲,又亲和又有神秘感,的确是最招女孩子们丢魂的类型。
她看了柳拂衣两眼也就丧失了兴趣。作者规定了他属于慕瑶,不管他待别人再温和,都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
柳拂衣开口了:“妙妙。”
妙妙被吓得一个哆嗦:“你叫我什么?”
柳拂衣微皱眉头,有些迟疑:“我记得你的小字叫做‘妙妙’……”
“哦——”凌妙妙拉长了调子,一点也不高兴凌虞还与自己共用一个名字,“是妙妙,是妙妙没错……你突然这样叫,我没有反应过来。”
柳拂衣微微笑了:“今日你我大喜之日,该叫得亲近些。”
男主角说起情话,令人骨头酥软。
妙妙看着柳拂衣的眼睛,在其中读出了清明的期许。
很好,男主角身先士卒,提醒她做戏要做全套。
“拂衣。”她乖觉地叫了一声,看见柳拂衣眸中闪过欣慰之色,朝她走来。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疑云:“等等!”
替嫁(二)
“等等——”
柳拂衣面带疑惑地顿住。
妙妙在身上摸了半晌,最后在腰间找到了一只核桃大小的红色绣球挂件,揉成一团,朝对方丢过去,绣球砸到了柳拂衣胸口上,又弹开去,落在了他脚边。
柳拂衣叫她这一砸弄得发愣。
“你再给我扔回来,快。”她催促着,额头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
柳拂衣弯腰拾起了那枚小小的绣球,绣球下的红色流苏拖在他苍白的手上,他的端详着它,神色凝重起来。
“快呀!”凌妙妙竖着耳朵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他轻轻一抛,那绣球朝着妙妙飞来,在中间不知碰上了什么东西,竟然生生折返回回去,又弹回了柳拂衣脚边。
柳拂衣神色瞬间变了,这中间有一个看不见的结界!
过得去,出不来。假如他们两人谁往对面一走,谁知道会不会与这绣球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这个看不见的结界中。
妙妙斟酌着语句提醒:“拂衣,我们可能不在一个地方。”
原书里这个设定实在是太复杂了。
作为求真务实的数学系学生,凌妙妙读到这里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画了个示意图仔细思考了一下,思考的结果是——浮舟的物理一定没学好。
她神乎其神地叙述了这个令人咂舌的现象,竟用怪力乱神囫囵吞枣地加以解释,一点也没能尊重自然科学。
凌妙妙为她找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她和柳拂衣彼此看得见,是两个空间拼凑在一起的结果。
事实上,他们可能在房间的两端,可能正背朝着背,是一股力量将他们所在的空间扭转了,中间那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是被扭转的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边界。
一旦有人穿过来,之前的边界所在的位置会迅速变成了一堵墙一样的实体,将两个人都困在里面。
这妖怪废这么大劲,究竟为什么呢?
浮舟也没有解释,左右这本书是本供给消遣的言情读物,没人在意里面的逻辑。
凌妙妙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的声响,像是夏天北方的暖气管里发出的阵阵水流声。
柳拂衣耳聪目明,听了妙妙的只言片语,竟然也全部反应过来。
他侧耳凝神,严阵以待,只听她叫低声道:“它来了!”
妙妙和柳拂衣之间的空气抖了一抖,慢慢震颤起来,像雨水滑落下玻璃窗,里面浮现了人影,赫然是她和柳拂衣紧挨着站在一起的画面,只是背景全部虚化了,像雾一般。
对面的柳拂衣开口,声音嗡嗡的,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传来,沉稳里带着些许惊疑:“妙妙,我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眼前,她和柳拂衣正肩并肩站着。凌妙妙抬头,画面中的女子也微微抬起头,妙妙笑了一笑,画面中的她自己也跟着笑了一笑,旁边的柳拂衣却眸中无神,满脸警惕,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
“拂衣,在我这里,我看得到我自己,也看得到你。”
妙妙看见柳拂衣思索了片刻,神色松弛下来,眸中闪烁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她不确定道:“你知道‘它’是什么了吗?”
妙妙面前的水幕墙抖了一下,波纹震颤,画面有些模糊。
凌妙妙心里窃笑,老妖怪,别人比你聪明,气坏了吧?
拂衣眸中浮现出笑意,一张本如谪仙人一般从容的脸,竟然迸发出了一丝骄傲的鲜活,他从怀中取出九玄收妖塔置于右手掌心,左手在空气中飞速地划了几笔符咒。
凌妙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座塔——原来男主角的这个金手指竟然这么小,巴掌大的一座木塔,总共七层,高不过十几厘米,像是小孩儿做手工时用木片拼成的工艺品。
这玩意真的能收掉如此玄乎的妖怪吗?
柳拂衣飞速念了一串口诀,又低又快,听不清楚,只听得最后骤然抬高声音的二字:“……水镜!”
啊,身负男主光环的柳拂衣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老妖怪的的确确是一面镜子。
太仓郡那些新婚的男女,就是让这面镜子夺去了性命。
按原书描述,这水镜曾为远古妖王所用,在长期的妖气浸染中获得了灵识,拥有移动空间的能力。
它没有修成人形,却有心魔,要不断吞吃凡人以满足欲望。
百年前它就曾因为伪装成梳妆镜,吞吃掉了使用它的女子们,被一个路过的道士出手封印。
当初封印它的道士是个半吊子,没法彻底灭了这害人的镜子,只好绞尽脑汁地下了一道封印。
道士是个自负的道士,平日里喜欢钻研一些数学问题,并以此为傲。他与魔镜搏斗了半天,最后折衷出了这样拗口的规则:除非有人从九尺外一步穿过镜子,又照了镜子,才有可能被吞吃。
道士觉得洋洋自得:正常人谁会一步九尺?水镜再如何能耐,到底是一面单面镜,穿过了镜子便到了镜子背面,根本照不到镜子,怎么可能被吞吃?
“双保险,我简直是天才。”他这样想着,颇为自满地骑着毛驴儿离开了。
凌妙妙看完这一段文字,为浮舟曲折的脑洞折服,她当即心想,只要水镜下个腰,把自己折成一面双面镜,再引人穿过,一切不就完了?
她只敢默默地想。因为,对待辛苦码字的小说作家,读者应该宽容一些。毕竟这本书的要义是感情纠葛,欣赏重点就好,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凌妙妙接着看下去。
道士自以为出了道无解的题。却万万没想到,执着于数学题的学生水镜经过百年的认真钻研,真的得到了最优解:
它选择了即将入洞房的男女,在二人相隔九尺的的时候,将空间瞬间进行转移,塑造二人面对面的假相,自己则藏身于空间和空间交界处的夹缝中。
就像刚才她和拂衣那样,一步九尺跨过镜子,完全不是梦。
穿过了镜子之后,水镜迅速使扭曲的空间恢复。而空间的边界是个妙极的存在,它很暧昧,既可说属于甲,也可说属于乙。
只要水镜跟着没人的一边扭回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镜面又朝着小情侣了呢!
这下子,方才穿过镜子又照了镜子的一方会被镜子吸走,赶去救爱侣的另一方,会被水镜再次扭转空间,将九尺缩为一步,此人会在一步间穿过了镜子。
于是救人的也没能落下。
凌妙妙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只要这两人不是面对面相隔九尺,以上推论全部成立。
水镜一个低等生物,竟然能想出如此机智的办法,简直让凌妙妙肃然起敬。这可能是全书智商最高的妖怪了,想到要打死他,她还有点儿不舍得。
木塔骤然飞脱拂衣的掌心,迅速变大,竟在他们头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凌妙妙有些担心它一头撞在殿顶上。
下一刻,妙妙面前的水镜碎了,迅速化作一阵玻璃片似的旋风潮,在木塔的追逐下,夺门而去。
扭曲的空间恢复,她看见了柳拂衣的身影,他果然离她约三米远,且背对着她。柳拂衣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眸,眼中微有惊艳:“妙妙。”
“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又有胆色得多。”他由衷夸赞。
“不敢当。”妙妙思忖了一下凌虞可能的反应,规规矩矩地遵照原主的性情,低下头,忸怩又羞涩地答道,“柳大哥真是谬赞了。”
柳拂衣微微错愕,随即宽容地笑了:“可有伤到?”
妙妙娇羞地摇摇头,斜飞一个媚眼看他,看得柳拂衣一时语塞。
许久,他斟酌着开口:“……凌姑娘可否为在下解惑,刚才我们没有人穿过水镜,按道理应该在镜子的正面和反面,为何你还能看到两个人并肩而立的画面?”
原主气质一上身,就把柳拂衣吓得生分了,连妙妙都不敢叫了。
“……我猜可能是老妖怪把自己缩减了,露出了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倒影和真正的你。在你那边,我被水镜挡住了……”
柳拂衣眉头一跳,自然地接道:“我看到的是水镜的背面,所以看不到你。它以拼接的画面,引诱你穿过镜子一探究竟……”他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微笑,“原来是这样,实在是妙极。”
妙妙冲他笑笑。柳拂衣智商很高,要是接受现代教育,想必也是大神级人物,比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她强。
“对了,慕瑶呢?”妙妙有些困了,跟着拂衣往出走,打着哈欠随口关心。
外面暴雨已停,只留下满地明镜儿似的水洼。
“瑶儿?”柳拂衣神色有些奇怪,“瑶儿伤重未醒,现下不是正躺在西厢房……”
凌妙妙脑子里“嗡”地一下,仿佛当头一棒。一瞬间,那些模糊的剧情犹如海水倒灌,哗啦啦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也是她看书囫囵吞枣,情节只记得个大概,也是她刚刚穿来这个世界,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竟然把这么一个重要的情节给记岔了!
仿佛是讽刺,耳边适时传来系统机械的声音:“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进度,本次分任务已作为样例赠送给宿主,任务已完成。”
样例赠送?妙妙呆滞了一秒。
任务一是啥来着?——对了,欺负女主搞破坏……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开始搞破坏,系统就已经帮她干好了。
黑锅背在她身上!
替嫁(三)
这个任务……这个任务是什么?
她颤抖着想起来,书中的完整情节是这样的:
那一天,柳拂衣以九玄收妖塔将附在凌虞身上的狐妖逼出,转而去救她。气急败坏的狐妖扑向了慕瑶,慕瑶强行收了狐妖,也在此战中受了重伤。
狐妖已死,可是主角团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细节:为什么以往的案例都是一对新人受害,只有这一次是一个单身少女?为什么凌虞显得神志不清,而那些失踪的新人们在成婚当晚一切正常?
原来,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这狐妖不过是个占小便宜、见利起意的模仿作案者,想要借着水镜制造的新婚案的名头吸□□气,没想到才冒了个头,就被主角团打死了。
真正的凶手既然偏爱在别人成亲的时候作案,其中必有缘由。为了引出真正的大妖,拂衣决定速战速决,办一场假的婚礼。
于是才有了今晚的一切。
而有女朋友的柳拂衣会找另一个女人凌虞做戏,完全是因为慕瑶伤重不能起床啊!
捉妖当晚,拂衣安顿好昏迷的慕瑶,将西厢房门窗紧闭,画好了封印符,才安心容留他心爱的女人一个人躺在房里。
可是凌虞干了什么呢?她趁柳拂衣走了以后,悄悄地将墙上的符咒擦了,又将门上的符纸撕成了碎片。
她留下失去意识的慕瑶,躺在不堪一击的西厢房里!
妙妙捏紧袖口,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凌虞完全就是故意杀人!
她喜欢柳拂衣啊,可是拂衣身边已经有了那样美丽又高贵的慕瑶,如果慕瑶能在大妖的攻击中稀里糊涂地死去……
如果慕瑶死了……
如果这场婚礼,弄假成真,她真的成为了他的新娘……
“妙妙?”手臂被柳拂衣托住,他微微靠过来,脸上是关切的神情,“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凌妙妙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想起来所处何时何地之后,又立即贴近,她脸色苍白,一把抓住了柳拂衣的手。
柳拂衣不习惯与其他女子离得这样近,自然地向后躲闪了一下。
“慕瑶……”他发现她的眼里的神色几乎从惶急变成了哀求,“你去看看慕瑶!”
拂衣神色缓和了一下,像安抚受惊的小孩一样,安抚道:“瑶儿没事,我在她房门口画了符咒……”
没用的……都被她毁掉了啊!
被九玄捉妖塔追得无处可去的水镜,一头冲进了毫无阻拦的西厢房,发现那里躺了一个捉妖人,恐惧使其发狂……
慕瑶自昏迷中醒来,发觉身旁沉重的妖气,强撑病体与水镜打斗,体力越来越差,生死一线间,去外面采药的慕声回来了……
想到黑莲花,妙妙心里一个哆嗦。
那是原身凌虞的第二个丈夫,也是她这辈子的黑色梦魇。
“我心里慌得很,我怕慕瑶有危险,我们现在去好不好?”妙妙快要哭出来了。
她在这个世界里,任务只两个。一是勾搭慕声,二是暗害女主,棒打鸳鸯。
出于人设考虑,系统规定她绝对不可以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补救,或者甩锅。
柳拂衣觉得这位郡守小姐的喜怒无常和突然的任性很奇怪,但他向来温和宽容,只是劝道:“天晚了,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瑶儿。”
“你现在就去。”妙妙不依不饶。
拂衣无奈地笑了:“我先去看看收妖塔有没有收到水镜。”
这个男人不听劝!妙妙在心中咆哮。
“那你让慕声快些回来,慕瑶是女孩子,她身上有伤,你们不能留她一个人!”
柳拂衣愣了愣,竟然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好。”
这个状似亲昵的动作差点将凌妙妙鼻子气歪,原身今年也有十六岁了,他竟然如此自负,把她苦口婆心的警告当做孩子话。
柳拂衣见妙妙死死瞪着自己,只得在她的注视下撕了一片联络符:“阿声,在哪?我且去料理大妖,你快些回来,看着瑶儿。”
说完,将这枚联络符放在了妙妙手心,神情无辜又无奈,好像在说:现在可以了吧?
不可以,妙妙哀叹,照被耽误的时间来算,恐怕等慕声赶来,慕瑶还是免不了要面对水镜了。
“天晚了,凌小姐操劳,我送你回去睡吧。”拂衣温声建议。经历了今天这一难,妙妙觉得拂衣对她的态度都变了。
她裹紧了衣服,“我们还是先去看
看……”
手心忽然一热,那片联络符迅速燃烧起来,一道青紫的火光一瞬间将黄色符纸化作黑灰。
拂衣脸色霎时变了,下一刻,二人都听见远处传来了震碎天幕的咆哮。
咆哮缠绵在天际,搅动乌云翻滚。
随即是激烈的打斗声响,远处,水镜发出濒死的巨大嘶鸣,伴随着女子的娇叱。
这个“远处”非常微妙,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只有一个西厢房。
凌妙妙牙齿直打颤,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来一句话:“慕……慕瑶——”
柳拂衣二话不说,转身飞掠而去。
凌妙妙提起裙子跟上,可是原主这副躯壳实在柔弱,没跑两步,肺中就如同塞进了棉絮,呼吸间隐隐带上了铁锈味。不合身嫁衣的裙摆太长,啰嗦地缠绵在脚下,一个不小心,妙妙就让它绊了一跤,扑通一下摔倒在水洼里。
凌妙妙感觉糟透了,强忍着抹了一手泥水的肮脏感,手脚麻利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泥水四溢的裙摆,直奔西厢房而去。
按照剧情,满心欢喜巴望着要嫁给柳拂衣的凌虞见到拂衣抛下她奔向慕瑶,瞬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失魂落魄地追到了西厢房,恰见到男主抱着女主连声安慰,心里的痛苦的妒忌漫出了天际。
凡是凌虞出场的戏份,她都不能缺席。
漆黑的夜色中,西厢房四周亮如白昼,远远地便能看到一座巨塔悬于空中,塔下投射出光芒万丈。
每层的塔窗漫出金黄的光,那座颇为秀气的小木塔竟变作神似飞行器的的庞然大物,令人叹为观止。
柳拂衣的身影一闪,进了院中。
妙妙立即跟进去。西厢房被光芒照得分毫毕现,屋顶已破了,碎瓦片下雨一般哗啦啦地洒下来。
远远地看到化作水龙水镜碎片如潮,纠缠在空中,摇头摆尾,光芒闪烁间,隐隐露出个纤弱的身影。
那身影正是慕瑶。瞧她的模样,似是力有不逮,摇摇晃晃,显然身上的伤使她处处掣肘。
再这样缠斗下去,慕瑶凶多吉少。
柳拂衣站在原地,勉力镇定心神,划了符咒,刹那间九玄捉妖塔旋转落下,火焰一般的光芒灼烧着水镜,空气中的嘶鸣声越发凄厉。
慕瑶气力不支,扶着手臂,水镜拼命甩尾间,她转眼又要挨重重一击。
在那个瞬间,凌空飞过来一道鹅黄的身影,像一道旋风似的欺近了空中。
那人手腕翻飞,动作眼花缭乱,骤然有几簇烟火在水镜碎片间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被波及的水镜瞬间破碎开来,流星一般拖着一条条冒着烟的尾巴直坠下来。
这是捉妖世家慕家标志性的炸火花,不需符咒便可实施,威力巨大。
凌妙妙跳来跳去躲避着天上掉下来的玻璃片,顽强地朝天上看——上来就用了炸火花,想必那鹅黄色的就是黑莲花了。
他是慕瑶名义上的弟弟,却扭曲地迷恋着慕瑶,他在慕瑶面前天真善良,伪装成一朵招人怜惜的小白花,可是实际上性格阴郁、狠厉、报复心极强,几乎没什么三观可言。
换言之,他是个心机深沉的黑莲花,在乎的只有那个没血缘关系的姐姐。
妙妙觉得这个人格分裂、带着点病娇属性的角色相当有张力,算是老一派言情小说作家浮舟的大胆突破。
可是欣赏这个角色,并不代表她在现实生活中会喜欢这么一个阴郁的少年。
尤其是黑莲花还被黑心作者配给了凌虞——慕声当然不是真心喜欢凌虞。向姐姐表露心迹被拒绝后,彻底黑化的慕声将一腔怨气全撒在了一直暗中给慕瑶使绊子的凌虞身上。
他假意接近凌虞,成婚后对其大肆羞辱折磨,无所不用其极,又给她下了情蛊,使其不能对外人言说。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凌虞很快就被折磨得早生华发、精神恍惚,落得个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凌妙妙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后背发寒,下意识地梗着脖子朝上看。
那一抹鹅黄如闪电,搅碎了漫天黑云,又快又凌厉。而他的出场不是黑,不是白,偏偏是这样鲜丽的鹅黄。
慕声此人,外面包裹着诱人的糖衣。内里,是刀。
替嫁(四)
柳拂衣满脸严肃地操控着空中的九玄收妖塔,汗滴顺着脖子往下淌而不自知。
云层中间,慕声动作太快,以至于围观群众只能看得见一抹浅黄晃来晃去,他借着炸火花劈开一条路,靠近了慕瑶,脱了右手腕上的一个钢圈,朝着水镜一砸——
那钢圈有如哪吒的乾坤圈,瞬间便将水镜打散开去,又变作呼啦圈大小,扑过去缠套住了水镜。
水镜被套在圈中,挣扎不过,左右扭动,想要涨开撑破这不起眼的小圈,却如同膨胀的气球被扼住了脖子似的,被死死套住不放。
收妖塔光芒越来越灼热,负隅顽抗的水镜在巍峨的塔身面前,落魄得像一尾泥鳅,拼命甩尾也摆脱不了被吸进塔中的结局。
收妖塔完成了任务,原地打了个转,灭了灯光,摇摇晃晃地缩减身量,又变回小巧玲珑的模样,一溜烟浮到柳拂衣身边来,好似邀宠的小狗。
柳拂衣此刻顾不上嘉奖它,他面色苍白,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慕声怀里的慕瑶。
慕声拦腰抱着慕瑶,从空中慢慢坠下。
远看上去是道猛得不行的小旋风,离近了才发现他有多狼狈:衣服划破了数道,脸上也挂了彩。
妙妙打起精神来,借着灯笼发出的暖黄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回慕声。
慕声是浮舟笔下男主中的一股清流,他不穿白衣也不穿青衣,英雄救美一出场,穿着少女才会穿的鲜亮又柔软的鹅黄色。
这鹅黄很淡,引人注目又不至于抢眼。沿着衣领边缘掐了一道黑色的边,刚硬又霸道,这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然不显柔,只显俏。
不仅如此,他还扎了个高高的马尾,从正面可以看到尾端的白色发带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发间,一股由内而外的少年气,犹如玻璃碗里的柠檬香。
他的头发极黑,额前碎发微卷曲,自然地向两边分开,露出漂亮又柔和的美人尖。额头白皙,抬眼向上一看,黑眼珠极亮,如湖水中完整地倒映出两枚月亮。
妙妙叹了一回,中分和美人尖实在是绝配。
又暗自叹了一回,慕声与她想象中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浮舟大部分笔力集中在柳拂衣身上,写他柔和又寂寞,冷淡又多情,力图用大量的外貌描写突出男主角多变又奇异的魅力,以至于妙妙见到柳拂衣,第一时间就能对号入座。
相比之下,可怜的男二号慕声连外貌描写都没有几句。
要不是黑莲花使用了自家绝技炸火花,暴露了身份,她根本不相信,眼前这少年就是慕声。
她以为,作为一朵合格的黑莲花,会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又阴沉的气质。
眼前这个少年远远走来,发尾露出个尖儿,上下摆动,使人联想到初春第一朵鹅黄的迎春花,或是柳条上刚发出的嫩芽,或者,饱满的橘子咬下去的一口汁水迸溅。
这样的人竟然是个病娇、人格分裂、心理变态,像是一朵内里早已坏死的鲜花,这怎么能不让人绝望?
慕声和柳拂衣已经争执起来。
“我不过出门采个药,阿姐就能出事,你到底是怎么看的人?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陪着她,别丢她一个人,你……”
“阿声……”慕瑶虚弱的声音响起,她躺在西厢房的床榻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拉住了慕声的袖口。
方才还满脸戾气的慕声瞬间变了脸色,温柔地看向慕瑶,“阿姐,疼吗?”
他瞪圆眼睛,长睫根根分明,弯出一个带韧性的弧度,乌黑的眼珠反射出慕瑶的脸,那样无辜的神色,好像受伤的不是慕瑶而是他。
凌妙妙让这转变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慕声皮肤白,像是剔透的白玉,脸上的血道子便显得格外突兀,触目惊心。
慕瑶看着弟弟的脸,冷淡如她,也被逼出了一丝笑意:“我没事。”
“可是我痛……”慕声抓住她的手不放,将其贴在脸上,竟然撒起娇来。
慕声生了一张精致的脸。
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姐弟二人虽然都很美艳,但不是一种美法。慕瑶的美让人想起山巅上洁白的积雪,清冷疏离,孤傲高洁。
慕声则恰好相反。他是一朵带毒的花,眸中含情,有一种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青春又堕/落的昳丽,能引诱人沉/沦。
慕瑶咳了两声,对眼前的撒娇视而不见,冷淡地抽回手去:“疼就回去上药,还有力气在这里大呼小叫?”
善良纯洁的慕瑶,以为自家向来乖巧的弟弟是一时炸了毛才对柳拂衣咄咄逼人,觉得他不讲礼貌。
慕声怔了怔,轻飘飘地看了柳拂衣一眼,眼中的威胁意味一闪而过,马上又被一副委屈的神情取代。长睫倾覆下来,宛如扇子丛没精打采地扇不起来,
“阿姐,我不是故意发火的……今天要不是我赶回来,你差点出事了!我都告诉过他不要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柳拂衣站在一旁,心疼地注视着慕瑶,满眼隐忍的自责。
“好了。”慕瑶揉着太阳穴,耐心道:“是我让拂衣去的。我本就没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看着。拂衣是想快点把大妖捉住。”
“捉妖比姐姐的命还重要吗?”慕声气得狠了,骤然抬高了声调,“他把你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姐姐你一点也不怪他吗?”
他瞥了柳拂衣未来得及脱掉的喜服,恨恨道,“他跑去和别的女人成亲!”
“慕声!”慕瑶终于怒了,“都说了拂衣是与我知会过的,成亲只是做戏,你怎么不依不饶?”她吸一口气,“爹娘是怎么教你的?除魔卫道之家,怎能出贪生怕死之辈?”
慕声气得心火旺盛,咬着牙退了两步。
柳拂衣忍不住扑到床边将慕瑶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瑶儿,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慕瑶一腔怒火瞬间化作似水柔情,她捧着拂衣的脸:“别自责,拂衣,顾全大局是对的,阿声也是气急了……”
二人额头相抵着,开始缠缠绵绵诉衷情,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做了耳语。
凌妙妙偷眼看着僵硬地站在一旁的、手握成拳的慕声,幸灾乐祸:倘若愤怒能化作火,慕声此刻绝对能把整件屋子都烧了。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了,又咸又苦的液体流进了嘴里,她一抹脸,竟然摸到了一手眼泪。
怎么回事,她居然在不受控制地流泪!
妙妙拼命回忆原剧情:追着拂衣跑到西厢房的凌虞看到主角鸳鸯秀恩爱,心知嫁给心上人的梦想破碎,当即站不住了,靠着墙坐下来,在角落默默流泪。
凌虞的失望的神色被站在一旁的慕声收入眼底。
黑莲花对于人情世故是多么体察入微,他一下子看出了凌虞少女怀春的小心思,瞬间对她产生了怀疑。
也就是说……
鹅黄衣衫的少年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角落里的她走来,他的眼珠乌黑,水润润的,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
他的眸光落在妙妙泪痕斑斑的脸上,轻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轻轻一压,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淡的杀意。
随即,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凌小姐,虎口脱险如此幸运,不知你哭什么?”
替嫁(五)捉虫
“凌小姐,你哭什么?”
妙妙“嗤”地笑了,可是眼睛如同失控的水龙头,还在系统的作用下拼命流泪,她努力弯起一个巨大的笑容,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慕声愣住,低眼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呜……太感人了……”她干脆捂住眼睛,放任眼泪如洪水泛滥。
慕声脸上的笑僵硬了。透过指缝,妙妙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双黑润润眼睛望着她,满眼都写着“脑子有病”。
慕声站定不走,等着她把手放下来。他慢慢蹲下来,一张俊俏的脸靠近了她,近得可看见他根根上翘的睫毛:“感人?”
“嗯……”妙妙点了两下头,又向床榻上执手相望的二人投去艳羡的眼光,“倘若我与慕姐姐一般幸运,能有柳大哥那样的爱人,那就太幸福了……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良人啊呜呜呜呜……”
泪珠从指缝里滑落,凌妙妙用浸足了水的眼睛,从指缝间偷偷观察他。
慕声多疑。到了这一步,与其遮遮掩掩惹他猜疑,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全部展露出来。
只不过她说着说着,反而带出几分真情实感来。
想她凌妙妙在真实世界,一个花季少女,新鲜的像树上挂下来的青果儿一样,长到二十岁还是无人问津,被系统选来配给大魔王,多么的可悲!
慕声微微蹙眉,原因是夸赞柳拂衣触到了他的逆鳞。
但他眼里冰冷的杀意如被风刮散了,逐渐转变成促狭的笑意。
他慢慢伸出手指,有意地触上了妙妙的唇。
柔软。冰凉。
妙妙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浑身僵硬,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从她的下唇角开始,沿着唇形一路勾勒,最终停在了唇珠上,手法轻柔,宛如情人之间的暧昧的小小意趣。
凌妙妙浑身汗毛倒竖,联想到杀人分尸前的比划。
“凌小姐抖什么?”
他无辜地抬起眼,抬手为她展示指尖鲜艳的一抹红,“你的胭脂涂到外面去了。像是刚吃了小孩。”
说罢,他露出一个笑容,像是一个明朗又顽劣的少年与她开玩笑。
凌妙妙的脸瞬间涨红。
该死的柳拂衣,看着她出丑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提醒她一下吗?
捉弄够她的慕声站起身来,丢给了主角鸳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发梢无比青春地跃动了一下。
第一次与黑莲花交锋,妙妙已经汗湿后背。
终极目标是攻略他?
算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自打凌妙妙穿过来,她一举一动都容易引起丫鬟们的围观。
太仓郡是鱼米之乡,产的水稻颗粒饱满,粒粒分明。太仓郡小姐的待遇实在优厚,晶莹剔透的精米蒸得软硬适中,上面还撒了芝麻粒、花生碎,满口生香。
菜品就更不用说了。凌虞才十六岁,就有自己的厨子,顿顿饭四菜一汤,珍馐点心变着花样儿做。糖醋鱼用的是最新鲜的鲈鱼肉质鲜嫩;龙井虾仁更是绝妙,清明前后的龙井茶气味幽香,毫不逾矩地衬在饱满的虾仁下面,吃多少都不会腻。
妙妙胃口好极了,面前的米饭碗迅速见了底,露出细腻瓷底上一朵精致的红梅来。
她把碗一推,奇怪地发现旁边的两个大丫鬟都呆呆地盯着她看。
妙妙:“看我干嘛?添饭啊!”
丫鬟甲接过她那只圆溜溜的小瓷碗,喜滋滋跟丫鬟乙咬耳朵:“小姐胃口好了?往常不是只吃一两饭还发愁吗?”
凌妙妙耳朵却尖,瞬间就变了脸色:“开玩笑,一两饭怎么够吃呢!”
一两饭,也就是食堂阿姨半大勺的量。
凌妙妙终于知道为什么凌虞这么瘦了,大中午的,连一两饭都吃不下去,长此以往,可不得修仙?
与男女主角感情线无关时,系统会在角落装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造作。
这一点让她感到相当满意。天天殚精竭虑地完成任务,要是连吃也吃不饱,实在是没法活了。
她招来机灵的丫鬟甲,将手臂亲昵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个……厨房蒸米饭,是不是都用那个……”她斟酌了一下用语,比划道,“一个盆?”
丫鬟甲愣了片刻,也跟着比划了一下,“好像是有……一个盆。”
主仆二人对视数秒,凌妙妙欣慰地笑了:“那就好,下次吃饭,你把那个盆给我端过来摆在桌上。我添饭方便,看起来心里也踏实。”
丫鬟甲:“……”
郡守小姐的丫鬟们发现,自家小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小姐阴阴郁郁,自怜自伤,吃得少,睡得也不安稳,话少得可怜。脾气阴晴不定,见生人总是畏畏缩缩的。
现在的小姐不仅饭量大涨,一睡睡到日上三竿,还爱说爱笑,有时候甚至爆发出驴叫一样的笑,察觉到旁人惊恐的表情后,立即掩住口正襟危坐。
小姐对此的解释是:经历了生死一线,你会发现,淑女端庄、主人架子和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怀都没什么用,活得好才是真的好。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似乎挺有道理。
总之,狐妖风波过去后,凌虞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度惜命、积极向上的小姐。
凌妙妙用宿命洗脑法说服了周围的丫鬟后,动作又大了起来,开始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绕着后园晨跑了。
天光还没有大亮,雾气茫茫,庭院里的矮树丛乌乌的一片,在白雾里若隐若现。
凌妙妙正跑得气喘吁吁,迎面装上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竟是迷迷糊糊起来小解的太仓郡守。
凌妙妙差点惊叫出声。眼前那胖子爹显然一肚子起床气,揉着自己被撞痛的胸口,怒吼:“什么东西大早上的乱窜?”待眯缝着眼将眼前人看清楚了,吃了一惊,“呦,乖宝儿?!”
方才摆老爷架子骂人的郡守瞬间软了下来,又是拍她的肩膀,又是摸她的脑袋,语气听起来急得要哭:“儿啊,撞痛了没有?”
凌妙妙哭笑不得地扒拉下来他的手,叫道:“爹。”
郡守这才定下神来,看着妙妙热气沸腾的小脸和一身男式绸裤,吃惊道:“儿啊,这是干什么呢?”
“爹,我晨跑。”
“晨跑?”郡守嘴里像是吞了个鸡蛋。
“嗯……我锻炼身体。”
郡守想了又想,陪着笑、非常小心地劝道:“宝儿,你身体不好,早上多睡一会儿,等中午天气暖和了,让丫鬟们陪着你一起跑好不好?”
“……不好。”妙妙气笑了,熟练地对着家长满口忽悠,“爹,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吸收天地精华,有助于养身体的。”
“哦——”郡守和所有容易被子女忽悠的父母一样,闻言轻易地放下心来,一脸欣慰与信服交织的表情,“妙妙,你跑,要坚持跑。”
他看一眼妙妙的绸裤,坚定道:“别穿这个了,爹爹明儿叫人给你做条新裤子,上面有碎花儿的,可好看。”
妙妙哭丧着脸:“谢谢爹……碎花还是不要了吧……”
郡守笑得双下巴都出来了,眼睛旁边全是褶子:“好好好,那要大花儿的,大红花儿,衬我家乖宝儿。”
妙妙:“……”
柳拂衣忙于照顾受伤的慕瑶,主角鸳鸯躲在房间卿卿我我,慕声则忙于在外采药,三个人一时间都销声匿迹。
这两天没有任务,凌妙妙乐得轻松自在。早起晨跑,早早睡觉,过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年还要规律。
这一日,在熹微的晨光里,凌妙妙遇上了早归的慕声。
清晨的雾气沾染了他黑亮的发梢,化作朦胧的湿气,少年的发尾摇摇晃晃,背上轻巧巧地背着个竹筐,笑盈盈地绕到了她面前:“凌小姐?”
“哎?”凌妙妙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待看清来人,吸了一大口冷气入肺腑。
他的眼眸在迷蒙的雾气中显得润泽,清水洗过的琉璃一般,倒映着微光,立在那里,像是破除黑夜而来的一抹晨曦。
“凌小姐这是……”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她脸上下移,落在了她画着红色大花的新绸裤上。
“哦,晨跑。”她面不改色地回答,有些紧张地一口气背出了解释了无数遍的词,“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吸收天地精华……”
“噗。”
妙妙一下子结舌。
黑莲花笑了,黑莲花竟然笑了!
她不知所措,满脑子只剩下这一行弹幕刷屏。
慕声微微抬起笑弯了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热得红扑扑的脸:“凌小姐又不是朵灵芝,吸收得了天地精华吗?”
慕声一笑,便是妖花绽放,眼尾、嘴角、脸颊都在张扬着美丽,还是一种由衷愉悦和快活的、积极正面的魅力。
凌妙妙尴尬地解释:“总有好处的,至少下次遇见妖怪,我能跑得快些。”
提起“妖怪”,慕声眸中神色瞬间冷淡了几分,但他面上仍然笑意盈盈的:“说起妖怪,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件事。阿姐遇险的那一次,柳拂衣用通讯符联络我……”
他看着凌妙妙的脸,笑道:“那张通讯符,怎么会在凌小姐手上呢?”
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就知道黑莲花不会白找她搭讪,他势必有备而来,有话要套。
“有什么奇怪的,是我让他联络你的啊。”
“哦?”慕声微微垂眸,“你怎么知道阿姐会有危险?”
凌妙妙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直打颤,仍然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慕瑶会有危险,只是你们将一个有伤的女孩子一个人留在屋里,完全是给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调低下去,最后变成了不好意思的嘟囔:“我觉得不放心,让他去看看他又不去,只好让他叫你……”
慕声神色稍有缓和,妙妙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奇异的期待:“阿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她可是慕家的捉妖人……”
凌妙妙不赞同地打断:“那又怎么样,就算她再厉害,受了伤,也一样需要人保护。”
话语一出,她瞬间后悔起来。
这语气对于一向唯唯诺诺的凌虞来说,是不是太强硬了些?
左等右等,没等到系统的提示。她只好观察慕声的脸色,见他闻言微微出神,长睫一动不动,脸上竟然显出了几分堪称温情的意味。
妙妙对他的感情变幻一无所知,只觉得不敢置信,盘问就这样结束啦?
黑莲花真是喜怒无常。
逐渐亮起的日光中,慕声的视线再度集中在妙妙腿上一朵朵火红的大花上,花心还是耀眼的黄色,是市井妇人最喜欢的式样——热闹,鲜艳。
却看见她炫耀似的踢了踢腿,那可笑又艳俗的花儿就跟着乱颤,裤脚掀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雪白的脚踝。
女孩儿的神色兴冲冲的:“我爹爹选的料子,好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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