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摄影|萧瑶夕
幸好还有别的慰解,才能在这人间周旋。摄影|萧瑶夕
『01』
《枕草子》中写:不断逝去的是,扬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还有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略显刻薄与荒凉的对白: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我想到,自己如今又长了一岁,一时百感交集。
时光推动生命的进展,你我得以徐徐观赏人世风月与周遭丽景,同时带来逼迫感——其实人最终活着,也不过是在向死亡迈步。于我而言,每长一岁,都会心生茫然,仿佛好不容易穿越旧日隧道抵达新的天地,却踟蹰着接下来的方向。感知到个体发展的滞涩与艰辛。
拥有一种错觉,即,年龄的变化会促使意识的升级与心知的跨越。所以当现实呈现出并不对等的趋势时,往往更容易觉得慌张与无望。若尚且年幼,还可以搪塞自己的缺漏;然而当下,我没有理由也耻于让他人为自己的成长与独立买单。
青春夹杂在孩童与成人之间,是青涩而脆弱的过渡期,因而它分明承载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压逼与疼痛。可是不曾苦闷与无助的青春又是无甚意义的。如同你突然告诉在井底呆了好几年的青蛙,其实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它的怀疑与固执己见都是可悲可叹的。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在不停地粉碎与拆解自身对万事万物的认识,从而重组一个符合所面对的世界的期许和规则的自我,一面抗拒,一面妥协,大部分人最终的结果是,稀里糊涂地告别了少年,走向那个纯真童话早已被颠覆了的世界。
那些困惑是用以自焚的火,终究要将自己的心献祭一部分出去,才能获得暂时的解脱与轻松。而完全自由地、依循天性地活,路径太少,代价太重,束缚太多,只能是我们汹涌的青春里的一个华丽而落拓的幻梦。
摄影|萧瑶夕『02』
夜深,继续读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原是波澜不惊的平淡文字,有一段却令我格外动容:
“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过河去,牛行走着,每一举步,像水晶捣碎了似的,水飞散开去,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
那个生活在日本的古代女子,用一支笔在厚厚的稿纸上不厌其烦地描绘了每一件在自己看来很有意思的事情,当时她应该不会料想到,宽宥的时光最后会将这些琐碎而精致的文字送到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内心深处,他们置身于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喧嚣里,竭尽全力地寻找能够使自己平静下来的东西。于是恰逢其时,那些以文字的形式存留下来的清丽风物,熬过千百年的孤独,复苏过来,让世人看到一个已逝时代的画卷,听到一个出于热爱而做出表达的女子的心跳。
具备同样的质感的,还有我国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执一支笔写一本书,重现一座城,重温一个繁华美梦。
清少纳言对于“意思”的沉沦,总是让我联想起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英国男人。他平凡地生活在英国的平凡小镇里,忘我地追寻游隼的踪迹,每一线嘹亮的长鸣,每一点矫健的黑影,都让他寂寞已久的灵魂战栗,让他忘却多苦多难的此身与此生。后来,他为他的游隼写了一本书,可是没过多久,游隼因为栖息环境被人类活动破坏而不再莅临,他因为彻彻底底的失望最后向病魔与死神投降。他是J.K.Baker。
沉溺于所热爱的,亦是一种值得我们肃然起敬的笃定。
摄影|萧瑶夕『03』
嗅到桂花香,浓郁而甜蜜,一如既往。抬头看那株墨绿如翡翠的树,其间藏着簇簇奶黄色的小小花粒。一夜之间,满城的桂花都开了,唯有细雨仍旧淅淅沥沥。
桂花怒放时,花香过分浓烈,并不见得好闻;偏要下几场雨,冲淡了那黏稠的香,才觉得清雅而有余味。
正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亲密了,反而容易颓败;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是颇有道理的。
伫立在窗前,静默地凝望着被蓝白色大雾隐没的远方,想到某处的桂花应该是落了一地,芬芬那片泥土。
当下的心境如此安宁。
摄影|萧瑶夕『04』
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已经成人,独居于一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南方小城。有故人远来,我恰好读完持续已久的书,临近黄昏的时候,我独自在厨房忙碌,准备菜肴,为他接风洗尘。
在梦中,母亲曾经教会我做的是:将藕、瘦肉和青菜跺成碎末,揉成团子清蒸,再加油微炒,香而不腻;茄子刨皮,切成块,红烧,以酱汁浓郁为佳;还有肉质鲜嫩的鲈鱼,同样红烧,搭配白豆腐,简直完美。
刚刚做完,敲门声响起,我开门,看见他穿着灰色的风衣,似乎仍旧是少年时的模样,清瘦,仅仅是目光中多了几分沉郁。他给我带来了一些柑橘和梨,他的父亲在故乡小院里种的,还有几本大陆上难以购买到的书籍。
这些年来,尽管有微信等便捷的通迅工具,我与他依旧坚持写信,两地路途迢迢,看见白纸上行行字迹,会觉得心安与真实,也沉醉于其中丰沛的情意。
一起饮了几杯清酒,微醺,询问近况和归途中发生的事。
他说,准备重新开始,手续已基本办好了。
我说,这次要更加谨慎,不要重蹈覆辙。
他说,我知道。我在来的时候,坐在飞机上感觉疲惫,小憩半晌,做了一个梦。
我说,梦见了什么?
他说,我梦见夜幕深沉,隐没万物的轮廓,人们聚集在河边,一阵骚动后,河面忽然浮起千万盏莲灯,人们闭目,虔诚祈祷。莲灯穿过一孔石桥时接二连三地消失不见,最后一盏莲灯消失的刹那,天边乌云退却,迎出一轮明月。石桥下,粼粼水波荡漾着洁白月光。
我说,感觉是很有深意的梦。
他点头,说,你呢。
我说,一如既往,只是独居在这座繁华得几近荒凉的城市里,偶尔产生怀疑。如果自己的热爱做的事无法在世间获得物质上的交换,坚持是否有意义呢。
他说,写作已不能够带给你精神上的慰解了吗。
我说,当然不是。但我有些失落。仅此而己。
他说,如河流一般,过分迅疾,会忽略沿岸的风光,可若一味地回转,也到不了大海。能够坚持的同时还要善于等待,尚未获得报偿意味着你还需要更加精进。
他看着窗外的灯火滚烫,没有再说话。
……
然后我带着如河流般百转千折的怅惘醒来。
摄影|萧瑶夕『05』
薄凉的夜色浇灭了城市的喧嚣,零散的火星溅到天角,燎起斑斓而疏离的落霞。千万灯火交织和汇聚,拱出一轮金黄而澄明的完满圆月。与我擦肩的,有大腹便便的成人,有抱着篮球大汗淋漓的少年,有相依相持的一对老人,有捧着风筝雀跃的孩童……我们的肉身产生交集,灵魂却没有共振,我在雪崩般的孤独感中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担忧往后的悠悠岁月。
今天是中元节,俗称鬼节。按照习俗,陆陆续续有人来到田野边上,用白色石灰画好圈,将折叠的纸钱塞进提前写好祭祀对象的纸袋里,放入圈内焚烧。田野上一时招摇着数簇火焰,与暗淡星辰遥遥相望。
生与死并非对立,而是如影随形。
摄影|萧瑶夕『'06』
爱情是空中的风筝,生活是那根若有若无的线。
若一味地沉溺在爱情的幻境中,风筝终会因线的断裂而坠落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兼顾爱情与生活,才能尽显满天风采。
热恋中的人,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天下所有都可以为他们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情感让步,爱情被置于天际,焕出壮美落霞,摄人心魄。而以爱情为天,无法带来安全感,总会让人在某些幽微的时刻感到隐隐危机,最后屈服于大地般的现实生活。
相见甚欢,却不过一拍两散。
爱一个人是天性,一定要拥有他(她)便是欲望了。如果不能掐灭心中的欲望,我们会早早地油尽灯枯。
想起来,觉得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偶尔对望,可以看得见对方眼中的日月星辰,然后天渐渐黑,彼此挥手告别,等待第二天的相遇。
情感若不能甚于信任,必然岌岌可危。
摄影|萧瑶夕『07』
世界越来越喧嚣,人却越来越迷茫,常常举目四望,即使身在故里,也有流落他乡之感。记忆在吵吵闹闹中被肢解,只余散乱的碎片,折射着现实灰冷的光,闪得人心头一凛,惶恐不安。是在什么时候,一直习以为常的景象消失不再。是在什么时候,总在眼皮下打转儿的东西模糊起来。世界在每个人的心中插入藩篱,以此来完成自己的演变,同时也摧毁内在,徒在其表。
还是应该清醒地生活。
让我们忘却过往的荒唐与幼稚,做一个坚定而有力的人,以昼夜为经纬,执纸笔走天涯,让此后的日子被理想照耀,纵使灯下尘埃飞场,笔墨荒芜,你我也能一起向人生的更深处走去,相依相持,有始有终。
愿舍弃华而不实的文艺与矫情,相信并捕捉生活的光热。愿你立着是雪山,倒下也仍然是冰河。
摄影|萧瑶夕>>摘自二〇二一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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