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哥的孩子还有五个月就要出世了,在他家狭小的客厅里,我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摆在客厅中央的茶几只是寻常尺寸,却几乎把客厅里的人逼到了墙角动弹不得。我和小春腿挨着腿并排坐着,对面是我们都不甚熟悉的栋哥妻子。在几句走流程式的寒暄过后,沉默开始像蔓藤植物一样在我们之间一秒一秒的蔓延,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半张的嘴里却只掠过一丝受惊的空气。
“任栋经常跟我说起你们呢。”
“不管栋哥讲了我们什么坏话,那都不是真的。”说罢我赶忙笑了几声,生怕她不理解其中的笑点。
“那么,每次都只有别人答应请客才肯一起吃饭,也是假的了?”
“那是栋哥为了藏私房钱找的理由。”
栋哥的妻子和吐槽我时一样,非常自然的笑了,节奏刚好到用不着剪辑。上一次遇到能get到我的笑点的女生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想这里面一定也有栋哥的功劳,他好像真的经常向他的妻子说起我。
栋哥的胖手将一盘莴苣炒肉从昏暗的厨房里伸出来,我屁股都不用挪接了过来。
说来奇怪,从前我们一起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间屋子里生活了,可这却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门。这就是我们之间友谊的方式,我一直自顾自的这么想着。在来时的路上小春对我说,孩子出世以后栋哥就要搬去他妻子的家乡居住了,丈母娘已经在那里给他们准备好了宽敞明亮的三居室。因此,这也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踏足这里。
栋哥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客厅里的气氛已经渐渐欢乐了起来。我对我的幽默感的自信也已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栋哥!我答应你,孩子十八岁那天,我会将我的座驾送给他。”
“座驾?就你那辆破电动车?”栋哥揶揄道。
“破?你借我车的时候可从没说过它破!”
“那你也从不肯借给我呀?”
“替我的座驾着想,只希望这孩子没有和你一样的大屁股。”
大家听了这句话都笑了起来。假如时间足够,我应该可以和栋哥的妻子成为朋友。我这么想着,心中不禁闪过一丝黯然。
“忘了问了,你最近相亲相的怎么样了?”栋哥毫无征兆的开启动了新的话题。
“不会让你得逞的,只要我正常发挥,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还没有忘了那个赌啊?”栋哥的妻子插话道。
“该记得的事我一直都记得。不过说真的,老是相亲失败倒不是因为那条赌约。”
“是因为你还忘不了你的那个“女神”吗?”
“女神?”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我相亲失败跟松岛枫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没人看的上我就是了。”我故作轻松的说道。
和每次我们三个聚餐时一样,饭菜很快被一扫而空。时间还不到八点,我和小春走去阳台抽烟。放眼望去,窗外的夜色中一片万家灯火的景象。多少次,我走过窗外面的这条街,拼命想象着那些灯火之后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现在,我也终于站在了其中的一扇窗后面。窗外那个在昏暗路灯下犹豫不前的身影,是我吗?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有合适结婚的人选了吗?”
小春没有搭话。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开一个玩笑搪塞过去,但是这次他没有搭话。
昏暗的阳台上,小春嘴边的烟头发出猩红色的光芒,短暂的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然后又匆匆的暗淡了下去。那天晚上,我原本还想趁着抽烟问他一些别的问题,但一根烟的光阴太短暂了。
我和小春从阳台的出来的时候,栋哥和他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耳语着什么。见我们走过来,栋哥突然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颇为紧张。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做这个孩子的干爹。”栋哥的妻子微笑着说道。
我确认了好一阵才明白她是在对我说话。关于当栋哥孩子干爹这事,好多年前我就开玩笑似的对栋哥讲过,却从未真的报过希望。我一直觉得小春才是孩子干爹的不二人选。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转过头望了望小春,“等我将来有了孩子,就让小春认他当干儿子。”
“也有可能是亲儿子啊。”小春的吐槽总是这么及时而又恶毒。不过我从不会因此生气,就像他也不会对我说的话生气一样,那是只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流通的特殊语言。
“如果是干儿子的话,要送的就不只是电动车了,将来搞不好我的皇位也要传给他呢。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好好考虑送他一件别的礼物的。啊,想好了!就赐予这孩子像我一样的智慧吧!”
“比起礼物,这更像是诅咒吧?”这次轮到任栋的妻子发话了,她已经开始渐渐掌握起了这种语言。
那天晚上,我们不停的说着,不在意欢声笑语是否会吵到邻居。心中既感到快乐,又隐隐有些为这份快乐的易逝而惆怅。一个时期就要结束了,总是请客吃饭的栋哥就要和妻子搬去很远的地方,总是散淡自由的小春现在为了生意总是全国各地的转。虽然我们早已不像少年时期那样频繁相聚,但那种如果想见面,随时可以见的到的踏实感,总可以使寂寞更容易忍受一点。如今就连这份感觉也要从我的生命中失去了吗?
因为妻子有孕在身,聚会结束时任栋一个人把我们送到了楼下。我和小春坚持要他把我们送到公交车站,栋哥嘴上推辞,双脚却自行其是的跟上了我们。
“啊,又到了可以吃桑葚的季节了。”
我循着小春的目光抬头望去,道路两旁的桑树果然已经高高的挂满了紫色的果实。
“已经是六月份了啊!感觉什么都还没做,一年就已经过去一半了。”任栋感叹道,不知是在对我们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小春竟径直走向一棵有些斜度的桑树,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如果时光退回八九年,这对小春来说不是难事。然而就是这八九年的时光把小春变成了一个体态臃肿的男人。他紧紧的抱在桑树粗糙的树干上,光是不让自己掉落下来就已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路上的行人对着这番景象不禁纷纷为之侧目。
“算了吧,小春。咱们早就过了爬树的年纪了。想吃桑葚,去市场买点不就好了?”我忍不住劝道。
小春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又尝试起了别的方法。他先是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个猛的冲刺,在离地面最近的树枝下面奋力一跃,却只跳起了两个火柴盒那么高。
我和任栋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小春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弃,就各自点起了烟抽。
“这段时间,你和小春还经常见面吗?”
“几乎没怎么见面,你呢?”
“我还以为你们经常见面呢。我这些日子光忙着照顾老婆了。”
“小春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整天东奔西跑的,哪有空理我啊。”我苦笑道。
“也不知道小春究竟在忙些什么?”任栋若有所思的说。
正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之际,小春已经来到我们身旁。
“善哥,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初中时咱们玩过的叠罗汉吗?”
“你快别闹了。”我立马就明白了小春的意思。
“栋哥,一会儿让善哥踩着咱俩肩膀上去。”
我望向任栋,满心以为他也会跟我一样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但他的表情让我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咱仨大老爷们在街上玩叠罗汉,这有点惊世骇俗了吧?”我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让马路牙子绊了个趔趄。
“善哥,谁规定咱们这个年龄就不能玩叠罗汉了?那根本是你自己在给自己设限吧。你以前不是最爱爬树的吗?”小春一边说着一边一脸谄媚的向我身旁走来:“来嘛!来嘛!咱们三个里能被托得动的,也只有善哥你了啊!”
我望望任栋,他也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也罢。我们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吗?不管谁有了多么离谱的想法,另外两个人都总是无条件的支持。只是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过离谱的想法了。
任栋和小春一边一个靠着树干蹲下来,我小心翼翼的踩在他们厚实的肩膀上,双手扶着树干颤颤巍巍的直起身来。
“你俩往上起的时候慢一点啊。可别一个起了一个没起!”
我的话音刚落,他俩就开始缓慢而坚定直起身子。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开始慢慢向上漂浮。好像只要我愿意,这种向着天空接近的运动就会一直继续下去。我忍不住开始扫视起这条街道:褪色的广告牌,理发店门口穿着时髦的女人,开着手机功放的步履矫健的大爷…他们此刻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微妙的陌生感。我上次从这个角度观察世界,是在什么时候呢?
“欸!你他妈倒是快点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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