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于某报读到一篇奇文,题目先兀自刺了眼睛一下:“讨厌的林黛玉”。文章搜罗了小说中有关林黛玉小性儿、自私、尖酸、刻薄的描写,说黛玉只知关心自己,除宝玉外,从未惠及于人,且病体恹恹,以泪洗面。令人讨厌,不仅书中人物讨厌,也让现代读者讨厌。乍读此文,为之愕然,继尔只觉一股俗气如灰尘扑面。照说,对作品人物褒贬臧否,笑骂由人,但总有一个审美的绳墨在。笔者读《红》三遍,从未有过林黛玉讨厌的感觉,为确认这种感受,又仔细重读一回全书,愈发不肯苟同黛玉讨厌的鸿论了,反觉垒块在胸,不吐不快。
的确,林黛玉爱使小性儿,泪腺发达,说话尖刻不饶人,不如薛宝钗温柔敦厚,雍容大度。书中第五回就交代说,贾府中又来了个薛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守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宝钗会做人,会来事,在人际关系处理方面确实处处高黛玉筹,连一直疑心她藏奸、与她较劲的黛玉也终被征服,前嫌尽释,视其如亲姐姐一般,直率本色的黛玉哪有这种本事?宝钗在贾府上上下下打点得十分周到,连贾环这样人人不待见的混小子也不忘施惠,赢得有口皆碑,个个称许,乖戾阴鸷的赵姨娘竟也打心眼儿里叹服。只知爱其所爱,恶之所恶的黛玉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黛玉固然没有多少助人为乐的善举(也不是绝对没有),但她果真人缘很差,弄到除宝玉外人人讨厌的田地吗?显然不是。紫娟、宝琴、湘云都与黛玉相交甚密,情同姐妹,香菱真心拜她为师,妙玉更是欣赏黛玉的孤高雅洁,不同凡俗。实际上,黛玉率直、坦诚、透明,口无遮拦,肝胆相照,这样的人虽不能用心计讨得众人欢心,却更能真正交得几个密友知己。
黛玉的小性儿,多疑,尖刻,是性情中事,也是身世环境使然。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尽管贾家待她甚厚,如果她生性顺预、知足常乐倒也罢了,偏就有一颗冰雪聪明、敏感弱、高贵自尊的女儿心,在这样一个关系复杂的大家族中如何能安心燕居呢?眼泪,是她无助的自我哀怜,多疑,是她脆弱的心灵设防,而尖刻,则是她守护灵魂与现实抗争的唯一的武器。我们面对这样一位冰清玉洁、才情旷世的柔弱女孩,付以极大的同情心尤嫌不够,安忍责其讨厌?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拌嘴、生隙、矛盾,充满了小儿女情态,是书中爱情描写最生动、最具神采的部分,一俟宝玉挨打,黛玉红肿着桃子般的双眼前去探视,两人的隐秘心迹昭揭对方,心有灵犀,达到默契之后,就再也没有争吵过,生分过。接着,黛玉在聆听了宝钗一番做人的教诲后,性情竟也改了不少,平和、温厚了许多,按照“讨厌说”的思路,黛玉该不那么讨厌了吧,其实内敛了个性的黛玉,反而因消磨了锋芒不如先前精彩可爱了。我认为,黛玉的可爱处恰恰正在于她的小性儿和尖刻。黛玉不仅风流美丽,更是个幽默大师、讽刺专家,她说的话时常语带双关,逗人解颐,耐人回味,尖刻中含有智慧的光影。她是《红楼梦》中最具语言天才、说话最有意味的人物之一。如她逗湘云咬舌头,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讥宝玉出神为“呆雁”,嘲刘姥姥食量大为“母蝗虫”等等。宝钗评论说: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第四十二回)黛玉以爱掉眼泪有名,可她又给人们带来了多少笑声!设若没有黛玉的尖酸刻薄,又该是多么乏味、枯涩,了无生趣!黛玉又有极好的悟性,几次谈禅,为人称叹。如“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第二十二回)。黛玉是书中一位有个性、有魅力,美丽聪明的女性形象,她的清雅,她的悲剧,勾起万千读者垂爱,一掬同情泪,说其讨厌,实在是匪夷所思。
说黛玉“讨厌”,其谬舛有三:一是忽略了人物所处的特殊位置与环境;二是以世俗的非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艺术形象;三是,黛玉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心爱的人物之一,若她“讨厌”,则证明作者的失败,其艺术水准也就大为可疑。宝玉和黛玉都是反叛世俗的逆子,代表了作者的人生理想,若以世俗的标尺绳之,那也正在作者的批判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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