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家,爸爸让我带些茶叶去学校。
一百克的南京雨花茶,装在白色的圆口瓷瓶里,未饮便先沉醉三分。茶汤透绿,隐隐可见细小绒毛漂浮其中,杯底茶叶婷婷而立,有如海底的绿色水草,悠悠荡荡。闻之有清香,品之有回甘,说不上多好,却似乎带着点清明的雨意。既是清明的雨意,那便是古意了,不可谓不悠远,不可谓不厚重,就像那“吴山四景园驰名的细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的,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
周作人有两句话,是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间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这话一直转转悠悠绕在心头,时至今日,竟读出了几分雕花木窗在雨水天里潮湿的味道。
也曾觉得周作人甚是优柔,连写个喝茶也要写成炉火间将断未断的雾气,谈一谈它如诗如画在无望人生中的重要性,似乎总要交代个前因后果。就像那《雨天的书》,在开头他写道,“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我虽不推崇这样的习惯,私以为他啰啰嗦嗦,但还是很爱他字句间的韵味,故而也读了不少,发觉他说的话中倒没有一句是清清楚楚的。
最明晰的一句,要数“信仰与梦,恋爱与死”了,但那毕竟是在谈麻醉时引申出的一笔,专论人生哲学时,他并没有一语中的地说过什么。或许,他也就没有写过专论人生哲学的东西。世人评之清淡——清疏淡雅,首先入眼的便是一个冷字,随后才偶得几分热度,故而清淡正是品之最有余味的。清淡,也是因为他对很多沉重严肃的避而不谈,宁可写些虫鱼鸟兽,不写生死轮回。或者看作他是只写生不写死的吧,而生,又只写表层,不写臆想。这大概是个好习惯。我也曾于少年时营营苦读求只言片语的答案,困惑于众人的不言和言他,而多年后才明白,实在无可复言。人生的困惑,终究指向虚无,幸运的如某某,始于怀疑而终于信仰,不幸的如你我,最后还是坐下来听周作人说喝茶。
近来引一位张中行老先生为平生知己,这位却比周作人还罗嗦百倍,非但前因后果要说清楚,行文条理也一定要交代明白。然而负翁的文是读得更舒心的,仿佛说清了要说什么,也就无需再说了。张先生不喝茶,喝白水,据他说不是不爱,而是太懒。杂文里常常把“天命之谓性”挂在嘴边,分析个中原因时也往往要提到,可见他是真信了这句话,罔顾红尘看破,否则也就入释归佛了。
故而此时,我看到手边的茶,觉得自己有些讲究,又有些无谓,又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之事,道之无妨,不道亦无伤,恰以此凑成此篇。
世上大概只有东坡会说“长恨此身非我有”吧,小舟从此逝的不复立言,鼻息已雷鸣的美梦成荫,倚仗听江声的,怕是连喟然长叹都被江浪卷走了。
哪怕人生是此生他生里最重的困惑,独自攀行的人们,终且一致地汇归于沉默。宁可优雅细致地记一笔莞香,“香木如树兰而丛密,行人每折枝代伞,谓之香荫”,大有清风朗月之态,庸人如我,偶于闲话诗词里也得触其衣角。
哪怕透着日光于茶汤里当真看见马来的森林,却还是要在一阵明媚飘洒的樱花雨中想起,石头上刻着一句,“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来自多年前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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