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妈
01
周末，我从城里赶回家，坐了四个多小时的汽车，风尘仆仆，一进家门，来不及喝口水，就将手中拧的一大袋中药送到了母亲面前。
母亲正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气弱体虚。
这次大手术，要去了母亲大半条命，剩下那半条命，医生说也不会超过半年。
为了不让母亲忧心，我们父女俩对她撒了谎，声称手术拿掉的，只是一个良性肿瘤，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好起来。
而事实上，那是个恶性肌肉瘤，癌细胞对放化疗不敏感，治愈率低，死亡率几乎是100%。
我在城里上班，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一周前抽空将术后的母亲护送回家，这周又跑去中西医结合医院咨询了专家，给母亲开了一个月的中药回来。
母亲看到中药，像是看到了希望，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爸呢？”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问母亲。
“同事女儿出嫁，他出去喝喜酒了。”母亲体弱，说话有气无力。
“你都这样了，他还出去喝酒？”我有些诧异。
“唉，随他，出去透透气也好，天天看着我，他也烦！”母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02
晚上八点多，父亲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母亲有些不悦：“你喝醉了？”
父亲没做声，也没理母亲和我，一屁股坐到了房间的椅子上，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发起了牢骚。
“你们不知道，我心里闷得慌啊！”
“你妈以后得注意点，别人现在都不愿意进我们家门了。”
“我每天真孤独啊！”
“今天别人见了我，都说我老了好多，连胡子都没刮。”
……
说着说着，他突然低下头，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紧抱住头，很痛苦的样子。
母亲听他酒后抱怨，生气了，没等他说完，也开始指责他：
“你就不该喝酒，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注意，迟早也生病！”
“我没看到谁不愿进我们家门，倒是你一在家，就把门关得死死的，风都跑不进来，别人怎么进得来？”
“你照顾我怎么了？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了吗？我看你是故意搞成这样，就为了做给别人看！”
“说来说去，你今天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你就是怪我拖累了你！”
……
母亲越说越激动，一口气说完后，体力不支，躺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担心母亲的身体，连忙宽解她：“妈，爸他也是心里难受，说说而已。你看他平时都不做声，只喝醉了才吐吐苦水，估计明天一清醒，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担心你，才会做事没精神，胡子也不愿刮，更不想见人啊！”
母亲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我说的话：“他才不是担心我呢！他是担心他自己！他嫌弃我了！我躺床上多长时间，他就在家闷了多长时间。自从我做完手术从医院回来，他就没给过我好脸色，你说，他不是嫌弃我又是什么？”
说着说着，母亲开始抽泣起来。
父亲坐在椅子上，没说话，依然抱着头，开始叹长气。
03
母亲不知道父亲的苦闷，我却是知道的。
父亲看来是扛不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被能干的母亲照顾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这次母亲病重，他却要去照顾她，还要瞒着她，独自承受可能会失去她的痛苦，确实是为难他了。
每天早上，他起床后，都会站在门口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要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一切对他而言，都乱了套。
母亲病重，他的天塌了。
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让52岁的他迅速衰老，很快就干瘪得像个60多岁的老头儿了。
也许，正是母亲病重，才让他真正体会到，和自己吵闹了一辈子的人，对自己是如此重要，重要到都没有太多时间来让他接受她即将要离开他的事实。
我虽然懂得父亲内心的悲苦，却不知道如何去宽慰他。
从小到大，我们父女之间的沟通实在太少，少到双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用语言表达。
在我眼里，父亲更像个没长大、缺少爱的孩子。他一边渴望着家人的温暖，一边又拒绝家人的关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就用冷漠回应外界的一切。
我望着抱头痛苦的父亲，不知该说什么，我看见了他的痛苦，却无力为他排解，这个坎他得自己过了。
不过，我还是对他说了一句：“爸，我理解你，你放心，我们都是一条心的。”
04
父亲没说话，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以为他回自己房间睡了，跑去一看，床上没人。
母亲说：“他肯定又去打麻将了。”
母亲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我伺候她睡下后，躺回床上看了会儿书，不一会儿，我也累得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是转钟一点。
母亲早醒了，又或者，她一直就没睡。
“你爸还没回来。”母亲对我说。
她本想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催催他，但想到他的手机一到九点就关机，也联系不上，只好作罢。
我看她很担心父亲，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就躺到她旁边，陪她聊天。
母亲对我说：“你爸就是不注意啊，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最近还经常打夜牌，我让他不要老是喝酒打牌，他也不听。家里已经有一个人病了，如果他身体再不好，我们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我只能安慰她：“他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喝点酒，打下牌，散散心吧！过段时间，他就好了。”
05
凌晨四点多，父亲回来了，在外面吐得很大声。
吐完，“哼哼”地呻吟着。
母亲让我穿上衣服出去看看。
我走进父亲房间，里面没开灯，黑咕隆咚的，借着窗户里映进来的一点微光，我看见他正趴坐在地上，双臂环抱住头，伏靠在床沿上。
地上，早已被他吐得一片狼藉。
我把房间收拾干净，走过去想扶起父亲。
他却甩掉我的手，生硬地对我说：“不要管我！”
我又跑去倒了些温开水给他。
他看也不看，一把推开我：“你烦不烦，说了，不要管我！”
我只好又去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他身旁，对他说：“爸，你泡个脚吧，泡完了，脱了衣服躺床上去睡，那样暖和些。”
他这才抬起头，对我说：“你放那儿，睡你的觉去，不要管我！”
他就像个刺猬，不让我靠近，也不让我关心。
我只好回房去睡了。
06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关心他，他还以为你对他不好。”母亲怕我不好想，宽慰我。
我倒没生父亲的气，我只是同情他。
我想了想，对母亲说：“他可能只是不太习惯别人对他好，昨晚喝多了酒，打牌又凉了胃，这会儿多半是胃疼，趴在床边估计比躺床上舒服些。”
父亲不接受我的照顾，我和母亲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躺床上说了会儿话，就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一起床，我就赶紧跑去看父亲，他躺在床上，睡得很沉。我放心了。
我煮好粥，去喊他起来吃早饭。
他爬起来，什么也没说，似乎完全忘了昨晚发生的事。
——酒醒后，我那个寡言的父亲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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