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已止,甚至活着的声音,也已被刀光剑影划得七零八落。
耳边仍有风声大作,撕扯着他手中仅剩的、被血浸透的、黑的发红的旌旗, 猎猎作响的旌旗上,笔力遒劲的“李”字随着旗面的破裂,断成数节,沾了红得发黑的血渍,残破地挂着,在烈风中挣扎着。他体无完肤,血落如花,似那长安暮春的杨花落,神智却异常清醒,他能清楚地想起一些物事。他想起了这万里河山,想起了那盛世大唐,想起了,昨夜营帐里被风刮得明灭不定的灯烛。昨夜的营帐,终究是被瞬间抛入了黑暗。烛火,灭了,他手中的军报随之落地。他还记得,那时,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无所寄托,只能紧紧盯着营帐一隅,他身侧的长剑。剑身眠于浑素的铁剑鞘内,他想象着剑鞘之下的寒光,冷冷的,如月光下的酒液,冰凉清醒,他觉得,那应是人在生死一瞬见到的最后一抹光。
于是,他开始摸索身边七零八碎的尸堆,粘稠的残血渗入他破损的伤口,他甚至能摸到几抹白骨的寒凉。摸索了半天,他终于抽出那把从不离左右的重剑。
缺了边角、闪着血光的长剑映不出天穹上那弯倒吊的残月。他无奈,只得勉力抬臂,把剑插入自己左侧那方没有被尸体遮盖的、浸了血的狭小沙地。没有力气把剑插得更深,以致剑身摇摇晃晃。他缓缓抬起左手,被剑刃划破的皮肉之下,白骨裸露于空气中,护臂已松,残破的袍袖苍白地垂着,用力擦拭剑身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残布抹过,只不过是使边际分明的圈痕漫溢开来。
他无奈一笑,唇边又淌下几痕暗血,翻卷的剑刃在夜色中微颤,寒光一晃而过,划过他被残血染尽的视野,模糊了眼前的万里霜沙,战骨如山。
他记得,那年春,长安城内少年狂,他一剑一马笑览天下。江湖的明枪暗箭,他一笑可泯之,也无闲事可挂碍,青衫落拓,仗剑天涯。
那年的大唐,盛世承平,山河锦绣犹可入画。倏忽间,风云突变,歌舞繁华如流星急坠,霓裳换了战甲。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唐,安史之乱爆发。烽烟起,萧鼓悲,战鼓锤,潼关一役山河破碎,国危如累卵。
长安失守,盛世沦为乱世,百姓流离,人如草芥。牵马步于东市,人烟断绝,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疏狂如他,目睹千里萧条,亦是悲从中来。如何忍得?其痛彻骨,其恨欲狂!
他握紧腰间所佩长剑,抬首望向西北方,眼中有烈日灼心般的光芒。他还能忆起半年前的纵情肆意,系马高楼垂柳边,与友人相逢畅饮,好不意气风发。而今,国之不存,何以安身?不若舍了这凡躯,举身赴国难。纵是以血染江山,不知埋骨处,但能尽诛宵小,荡尽乾坤浑浊,守大唐万里河山存,又何妨?
那日,他与友人痛饮最后一坛酒,看那收拾得整齐的行囊,友人好奇:
“明日将驰往何方?”
“白骨黄沙田。”
友人默然,片刻后,再问:
“何日归来?”
他但笑不语,举碗朝向潼关方向,三拜后,痛饮碗中酒。
酒醒二更,一人一剑一马,便踏上了这条不归途。
凛风愈发的紧,矗立已久的战旗毫无预兆地倒下。不久,碎雪便被风携来,合时宜地,渐渐覆了他满身,染白了赤血金戈,筑起了英雄坟。
远处似有歌声传来,隐隐带有哀音:
“忆我少年游,跨我青骢马,仗剑江湖行,白首为功名。兴起白骨渡流沙,酒酣闹市斩人头。也曾千金买醉入青楼,也曾打马垂杨踏长路······”
长安不闭的城门,月夜下,是否会等荒魂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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